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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城九门

  • 发布时间:2020-10-30 00:03:13

11925年3月12日因肝癌在北京逝世,陵墓位于南京紫金山中山陵1940年,,。

21924年11月5日上午,冯玉祥派出国民军包围紫禁城。

 

  北平的平字稍折弯一点,就是伞字,这个平字因为燕山山脉以降的平原一直延伸至海,太多的人站在上面,分量不轻,平的自然有些弯,姑且就算站在伞上。站在伞上受风吹雨打日晒,而这些,北平的人们最有体会,虽然受煎熬,但能在这个城里生活着是一个幸运。在这个城里,幸运着的是大城给了安全,在这个城里悲哀着的,因为人心悲欢。这个城永远都不会是你的,只是个要经受风雨的伞盖。

 

 

                 第一章:差事:  晨(1925

                          

1.1    

   锦山特意在头天晚上就跟街彼儿的做教师的张先生借了件儿没补丁的灰布大褂儿,一大早儿就急迟儿忙慌的穿戴上,跺跺脚下的新片单布鞋,站顺溜儿了,立在门口,他很满意的抖擞下衣角,身上轻松体面,人就显得格外的精神。

摸摸胸口,要带的证明录用身份的毛宣纸片已经捂得软热了。

   前脚刚踏出院门外锦山就一下就乌皱了眉心,这大早儿的云黑风急看来是憋着雨了,于是回身又到屋里抄了一把油布伞带着。

 

   轻轻拢好了院门儿,锦山猫着腰,大步流星的像是小跑着,心里一个劲儿跳,燥急的血上头,气儿不太顺着像是有什么顶着嗓子。

   刚到草木仓胡同儿口,就猛见了很多人堵着,都抻长着脖子向一个方向张望,倒不见怎么杂乱吵闹。

   锦山怕人挤腌臜,别蹭脏了刚挪借来的新衣裳,他小心着搡着人想从人群中挤过去,刚一冒头儿就被把街口执仗的兵瞅见,被狠狠的低声警喝,他只好退后着伸着脖子前后左右的乱瞄,街对面的胡同是条通向西单牌楼的近道,他想着能有个空挡儿瞅冷子兜转到对面街边。

 

   早起的风很凉,像是跟谁拧巴着劲儿嗖裘裘的响着,呼啦啦的风溜子儿撕扯着沿街店铺的旌旗,裹着细黄土面儿在地上打着旋攥儿,像是急先锋前马蹄,刀劈着房檐狂奔。

   街面儿两边胡同口都塞着不少人挤着,都直愣愣的搓手伸脖瞧着城里宽街的方向。

 

   一定是憋着什么市面上的大事儿,锦山抬头望望堆着灰乎乎乌云的天空,更紧皱了眉,他为的是怕自己的事儿耽误,也担心今天这件大褂儿估计非得挂了土,没法交代,怎么着这也是来了京城他应了第一件够脸面提气儿的事由儿,新差事可不能破衣嘞忑的就去应付。

   锦山这是要去九城名躁的北京饭店应差事了。

 

   三月底的京城,早晨的空气里还是凝彻的冰气儿,一吸溜都拉嗓子,越来越猛的风夹着黄土灰像刮泥刀子来回的窜,抹过鼻头钻进脖子。

     在这个凝重冰凉的气氛里,展阔的一条整街像是暗浮着不安的躁动。

街面上早就排开了穿黄的灰的不显整齐的枪兵,不少兵的袖子上套挽着样式没见过的黑标箍袖儿。

兵们各个都是屏气凝神,眉目低垂着没了平日的霸道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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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匹快马挤撞蜂拥着从大街拐角处闪出来,铁蹄掌儿撩起灰土踏着风,刺电煞雷般急火火从锦山所在的胡同口飞掠了过去,扬起的灰土渐渐弥漫了两旁,人们都掸着鼻前小声咒骂着后退。

   又有几批快马从远处街角飞奔而来,拥在胡同口的人们都张慌着往里躲,,推搡着人群。

   骑马的军人前倾着飙直身板儿,一手挚缰,一手还提溜着短枪,北洋大盖沿帽子上都箍圈着黄白绸子条,像被风搡直了的旗子飘展在后脖颈子上。

    他们嘴里擎紧着铜哨儿,不时的吹一声凄厉长响,在寂静早晨的街上,那尖利的哨音不禁让人一阵的寒颤,在寒风里显着就萧杀。

这几匹快马带着风声,哨音,顺着清阔的街面,直直的奔西直门外方向去了。

锦山不禁心里咯噔咯噔的不自在,觉得出来这是镇国大殡的前哨,这场面听说过,但没见过,但毕竟是正当他的大日子口儿接迎了这码丧事儿,觉得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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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斜楞着戴着瓜皮小帽儿的光头,抻直了脖颈子东瞄西望,脑袋里转悠着想还有没有其他的道儿能抄绕过去。

从脚下的西直门里到东华门,就是雇洋车也要跑个把钟头,他本也就没打算着雇车,也没钱,出来早却遇到禁街走不动,这个的确是没想到。

扎着堆的人们相互传递的眼神儿里都有些莫名的慌张,有知道底细的主儿被周围的看客围着窃窃的小声叨咕。

锦山个子不高,东探西探的竖耳朵也大致扫听明白了些缘由,是现今儿的大总统或大元帅一样的大人物-孙中山大人偃没了。

他这也就才注意到沿街挂的五色旗的确都垂了半杆头儿,这肃穆阵势他懂,这叫举国丧的大殡。

他大概知道这个名震四海的孙先生,可搞不清具体的官职名义,反正逢人站定着提起来这个名字,都会一脸的肃穆恭敬,被这么奉迎说道着的,想必是如皇上一般顶天儿了的大人物。

清廷在他到北京的头前儿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跑了,没了皇上,想必能禁街的官职也是顶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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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这个词其实在锦山脑子里并没太多的眉目清楚,国有疆界,与他是挨不着,国有多大的地界,也不会与他精细丈量,可究竟自己个也是这个叫民国的芸芸众生,即是所谓民国的国民。

既是堂正的国民,那么祖辈相传的可以安心的在这个国里劳作,奉着官员,必守着这个国的规矩,也当敬着国的天君,这既是众生的本分。

民国的律例罚由,那当然只是街口上提留着彩条棍子的警坎肩,吆喝威胁着众生的铜豆子官阶。

再往上的官阶大员他抻着脖子也望不到,而作为国民的自己,能吃饱混事情,就是他的本分国事。

在这个号称民国国都的四城九门,城池威仪四方,稍有动静就震动寰宇,能在国都里禁了街的事儿,也就必定了是天下国家的大事。

就现今儿,他人在京城,算是临着天下国事很近,可着身边的大事儿就该有切近明白儿,而不是在老家的囫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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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窝囊在偏于荒山僻岭的老家,天大的事也就是和爹妈看着自己的土地,操守着三村五里内地主家的事儿。

换了百寿字大袄的地主迎了亲似的接待了县府的官员,面对着层级官阶,胖身板比平常一下儿就矮挫了不少,那样子必定就是对国事该有的奉承。

那时候还小的锦山哥儿三光着脚面混在一帮鼻涕孩子里头,趿拉着乡村的土面子地,撵不动的凑耳朵听国事的热闹,看国事官员的浓彩大服仪仗。

黑篮缎子镶补挂,头顶孔雀红羽翅的官儿甚是威严,胖厚嘴里念叨着朝廷圣上的时候还要高过头的拱着手,锦山哥几个也嘻嘻哈哈的远远地学着拱手起哄,可没人瞧他们半眼。

朝廷么,自然就是像说书先生说的天庭,紫金瓦,红宝墙,绕着彩云在天上,挑高到云里雾里一样的威严。

天庭必定是执掌着的是地主的狗命,否则地主也不会匍匐在地上发抖着迎接。

天庭根本就看不见锦山一家的穷命,所以地主对朝廷官员大恭敬,而锦山他们只能是支棱着耳朵,和芸芸乡众一起拥挤着闪躲着,小心的远远的仰望国事阵仗。

地主掌着一方土地上的所有年老年少的爹妈,还有换天黑地乱跑的如他哥儿三的一干小子闺女的命,方圆被地主执掌了性命的穷人们自然都是都要对地主恭敬。

在家,爹妈给的半块红薯那就是自己的命,这命也就是比什么都更近着的当天要饿的肚皮。

爹妈真心孝敬的却只是佛龛里落着土的神像,他们向来对地主以致天庭的恭顺恭敬也是随着村乡土民的姿势,那都是在眉目脸上的表情,轻软着哼哼几声附和,转头却就是一个“呸”在土灰里。

云里雾里的天庭对于锦山的印象,那只是难得的光鲜宝气的排场中不平常的热闹戏台子,上面流动的人物层阶有序,说的什么大书典故并不懂,但他们一帮孩子都喜欢围着这些热闹,那上面锣镲喧闹是天外的有趣,那就是天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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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虽然现在就在天庭般的北平,近靠着国事,可眼下他满心惦记着是自己即将应来的差事,那是一样只要是说着想着,就如掂量着烧红了的铁球,烫手的好事,也如供桌上闪亮的金珠宝球子,眼望而轻易难得,经日里都是左右徘徊的琢磨,这样的差事,也就是在天庭般的京城才有。

可眼下,自己最恭敬的既得差事,被云里雾里的国家的事儿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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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己的锦玉饭碗,也就可以绕开国事,坦然的寻个别道绕过去。

“呸”虽然含在嗓子里堵着,他可没敢出声。

呜哇哇呐钹响器扯着悲彻的调而,远远地传了过来,搡挤着的人群开始躁动,都想凑近了能瞅个真着。

锦山不太想往前,他晃愣着身子只想抽身往后,可被人拥着挤不动,正举步犯愁,脑后头被被谁伸手“啪”的拍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他的大哥锦龙。

20郎当岁儿的锦龙鲁虎子儿好身板,腱子肌肉硬实棱角分明,人高马大的比他二弟高一头,他出来的早,拉着租月的洋车在附近乱转悠。

街堵了,他斜靠着车在墙根边上冲盹儿,偶尔抬眉毛瞧热闹的时候就猛然间看见锦山在人群里东搡西搡的晃浪着,便蹭着人群的拥挤一把镐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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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不是赶事情么,还不赶紧着燎毛儿火急,敢情跟这稍停撩爪儿混事儿呢。”锦龙干呼呼的嗓子里像含着痰,声音低沉。

“哥,你瞅我过得去么,赶别处能走的,估计也是个堵。”锦山边说边踮着脚回头顾盼,眉头都拧了,他不像大哥那样因为拉着车的胡同串子,他还不熟悉京城的道路曲直。

“唉,行吧,赶上了也没辙,赶紧着上车,我带你顺别路抄过去。”锦龙提溜着锦山的脖领子就往车上推。

锦山也拗不过,搓着手半个屁股挪坐到车上,要搁在平常,他碰一下这把子洋车边儿,都会被他哥训一脚。

锦龙看着弟弟抱着油布伞坐定了,抬起车把,一转身撩开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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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是三兄弟老大,抛下在安徽偏远山沟的村里的两个弟弟和爹妈,到京城也就两年多,离了家才知道什么叫真没辙。

本来挣下就不多,城里的吃喝用的挑费如流水似的荡散般拦不住,也就没更多闲散盘缠够再回道远的老家,想念也回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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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多年前,他们的爹年轻时候在逃荒中家人失散流浪到徽北,饿的走不动才落下的根儿,央求着当地地主家赏口饭吃着当了帮工,后来,有几个积蓄就长租了地主家的几亩薄田,垦地皮啃下了老实本分的名声,陆续盖了三蓬草房,娶了也是本村穷家的闺女做老婆,很快就有了大儿子锦龙,接下来就有了两个弟弟锦山锦海,日子是热闹起来了,但孩子多了吃用就多,再种下的收上来的就不太够一家吃喝,一家大小渐渐的总是饿着。

长成大小伙子的大儿子锦龙血气方刚的在家闲不住,地里没活儿出汗就跑出去隔三差五的惹是非,终于驽劲寻仇的惹了邻村的富贵子弟,算是结下了横仇,紧躲着怕被寻仇,再惹上没准就是个命杠官司。实在瞅着惹不起的日日被爹妈担心,只好跟在爹身后给地主跪了整日,地主家看在往日的份上叹着气借了两块大洋做路上盘缠,离了家乡到京城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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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远走他乡,心里也舍不得二老还带着两个弟弟辛苦,可好在自己不在跟前抢饭,爹妈身边还有也算半大小子的弟弟们,能帮上家在地里讨活路了,自己走了能省了一嘴填不满的吃喝,也还算能放心的下。

老大抹着眼泪跟一家人道别远离了家乡,几乎不再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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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后的年中就开始大旱,旱了一经年,地主家也挨了饿,爹妈不舍得饿着两个能吃能喝的儿子,续命的种子最后都吃没了,二老吃榆树皮观音土涨了肚子相继含着泪死了,锦龙远在京城并没得到信儿。

锦山和小弟弟锦海埋葬了裹着破芦席的父母,两个没长成的半大孩子弄不成地里的活计,天灾年间也没人要地契赁租,也就失了家本的活路,算是彻底慌了饭食着落,幸好还能跟着因大旱也不得不逃荒北上的地主一家奔京城,投靠唯一的亲人哥哥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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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当年到京城投奔了老家地主开的土药铺子做伙计,才有了吃喝着落,干的也出力,先开始还过得去,慌里慌张的瞎忙活也没招嫌弃,可时间不长又和左近门脸铺面的掌柜儿子闹了别扭,京城公子哥横不吝的天天找扰,锦龙心想着别给东家找事儿只好离了铺子。

土药铺掌柜念着本乡旧情,借了5块大洋给锦龙,算是洋车行压锭子赁了辆旧洋车。

锦龙才凭着一身的硬身板,满世界四城九门的跑活儿,靠脚力能挣下的几个铜板将就了自己的吃喝,攒下一两个铜圆天天在被窝里数。

锦龙一直惦记着过几年,攒够了钱就能回到家乡,置上几亩自己家的地,娶媳妇孝敬爹娘,他每天跑着就惦记这个事儿。

他的面前总是浮现着一副暖融融在梦中都能笑醒的画面,那是坐炕的媳妇漂亮,柔软,孝敬,爹妈老了坐在门口乐呵晒太阳,两个弟弟能干有出息,醒来虽然是梦,但因此他能跑得更快。

当两个弟弟破衣勒瑟的站在跟前儿的破门洞里时,他才知道家里出了事,老大腿软的被两个兄弟窜上来托着,才算没瘫倒下,三兄弟抱成一团的痛哭。

哭累了,锦龙跺跺脚,一拍大腿,“得,京城这儿就是咱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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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坐在车上,一手抓着车帮,一手搂着油布伞,前倾着干瘦身板,他望着哥哥的背影,很想伸手替他擦擦脖子上的汗珠子,可没好意思伸手。

国家的事儿完全被哥哥山一样的背影给晃荡没了,身后呜哇哇悲彻的鼓乐响动也渐渐的模糊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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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现在越来越期待的是他将得来的差事,虽说只是给饭店厨子们打下手,拨拨葱皮的这等差事,可对他来讲也是跟天庭一样的本该够不着,而今可是实打实的一个能做的差事。

自己长大了,啃着哥哥带回来的窝头填自己的肚子很觉得没羞没臊,比起在家乡的旱地里刨食,哥三个窝在门洞的小屋里虽然凑合能吃饱,但吃的只是哥哥出去臭汗淋漓的跑下来的,哥哥虽然不提辛苦,可于自己心里不忍,但没个主意能改变。

现在开始他可以不再满街乱转的焦急,他会精精神儿神儿的带回来用自己的出力得来的白面馒头,往桌面上一撂:“吃吧,想吃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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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不由得抿着嘴微笑,他可以直了身板逢人便说,自己是大饭店的伙计,有份量。

那可真不是三个月才一块大洋的一码不值提的小事,是有了可以显摆的正八经的人头儿身份,是有了汗珠子换来的本分饭食的本事,在这个陌生的人海苍茫的城里可以不再是没着落的饿着发黑。

来了京城这些日子,吃了几天杂合面饼子,干窝头,他知道天庭般的京城里也不是云里雾里的奢华飘渺,也愁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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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早就想毕竟自己16了,该出去找个使力的饭辙,至少也是帮哥哥解围,弟弟还小,他惦记能让弟弟上个学,这个事情曾和哥哥一说就挨了脚,锦龙不同意:那是咱们的本分么。

锦山按捺了主意,但心思还徘徊着希望,他也应该像大哥那样照顾弟弟了,毕竟自己也是小弟弟的依靠,他的照顾就是能让弟弟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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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穿街走巷着三拐两拐就跑在了后海的湖沿上,他半低着头拉着车挺快的奔跑,就一门心思,别耽误了二弟的新差事。

这样走虽然绕了远,可近道街巷都被街巡和瞧热闹的人群堵着,就是多远也不能耽误,虽说是弟弟的差事,但那也的确像是给自己的希望一样,满心的欢喜和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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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京城,说冷不冷,后海大幅的冰面上已崩裂开了水漫,湖边挂了嫩绿色的长长柳树桠刺儿垂下来,撩扫着锦山的脑门。

他用伞头拨啦着迎过来的柳树丫子,眯缝着眼儿,很好奇的看着围着湖边的老城房子,虽然密密麻麻的长相差不多,可他还是觉得新颖。

那些胡同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有尽头也是一拐不知去哪了,胡同有宽有窄,错落但有秩序,四合院的院门远近连挨着,门前施做的都整洁清朗。

绵延不绝的门洞款式不同,深浅高低不一,有的高门大院,显着就是大家门风的气派,这样族亲簇群的深宅大院门前的树至少几个人拢不住,门楣前蹲着大石头狮子门墩,凌壮威风。

有的浅进合门外的门墩就是个石头立鼓或就是两块方整的石头,朴实的当然一看就是小户人家,但院墙上窜出来的枣树丫子垂挂着精致的小红纸灯,小门小户也有温暖热闹。

春节刚过,无论深宅浅门,家家大门上都还都贴着崭新的大红春联,透着红艳艳的喜气。

各式院门里大多是几代同堂的宅户,这会儿估计都是张罗着早起侍奉长辈,嚼喂小辈儿,其乐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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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这些,锦山就心里热热乎乎的,也一阵阵发紧,那些陌生的家庭也是熟悉的气氛,也跟自己个的家似的那么亲近了。

虽说哥三个已经没了爹娘,挤住在一个破门房里,但有哥哥有弟弟,和睦踏实有奔头,着实是个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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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阳灿烂,金粉色的晨雾弥漫在远处鼓楼大帽子顶沿上,长着荒草的金顶像是毛乎乎的盖头闪着金光。

钟楼青瓦瓦,鼓楼红彤彤,巍峨敦实,像两个垂暮的老人一前一后,在周围低矮的四合院平房中间,像是蹲坐威严自持的和蔼的老人,被一帮披着屁帘子,吸溜鼻涕的孩子们围拢着。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城的城墙一样护佑着一帮灰不拉几挂补丁的丑孩子,老少相围着瞧着就让人觉得心里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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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那么透亮,蓝的深沉,透亮深沉得让人心生不由的感激,越是感激上苍的赐予,越是想靠近这两位老人,撒娇般的蹭着腿依偎着,觉得温暖。

锦山紧盯着钟鼓楼发着楞得转不过神儿,迷恋着这个景致,车子前行,他眼睛离不开钟鼓楼,车转开过去都转了脖筋儿拧着,不禁嘴咧着,从内心的畅快微笑。

他喜欢这个城,这个曾经一直在家乡地主和官员嘴里念叨着的城,曾经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名字,在他的心目中和说唱大书里一样,金瓦红墙,绕着的都是紫色的瑞气。

那时候,他站在家乡土埂上看着夕阳红彤彤的云,觉得那个城就是传说中霞云里的海市蜃楼。

那个仅仅是个名字的城自打他哥奔了去,就更有点切近了,而现在,他在就在这个从天上落在他身边的大城里,像是梦里。

大城巍峨围拢着他,虽然还陌生,但他觉得老早就在这个城里,现在他呼吸着这个城的气味,听这个城的语气,侧着脸偷偷的学着这个城的姿势。

沿湖沿上行走的人们渐渐多了起来,散穿大褂的老人擎着鸟笼慢慢的溜边儿踱步,遇到熟人互相乐呵呵的打着欠:“您了好,您了早”。

带着孩子的大嫂臂弯里挽着竹编篮子,小跑着跟拽着挂屁帘子学步的孩子。

一帮学生轻快地跑着,跳着,锦山仿佛看见了弟弟锦海也在他们中间。

沿湖沿和远处乱糟糟的早市,叫卖声大呼小叫的连成一片,这京城的早晨是像清茶那样的清冽着,冒着些暖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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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龙擎着车把跑得很快,很熟练的躲开路人,光头顶上蒸腾着汗蒸气,油乎乎的脖子粗壮有力,他和这个城的交流就是嘴里不时地吆喝着“前照,劳您驾得嘞”。

沿大路上的洋车更多了起来,跑在路中间拉车的大多是如锦龙一样的二十来岁小伙子,他们黝黑的身板肌肉抖露着力气,身后的车座上载着看报的先生或嘴叼着洋烟卷的胖老板。

青壮的洋车夫们就是在这样的早春的清寒里,也是一架新展展轻薄的印着铺号的白棉布褡裢,一条薄黑麻布勉档裤,裤脚掖在白布袜子里,一身儿上下没有补丁,穿的如果太旧破,他们会觉得让坐车的主儿难堪。

他们两臂后驱,肩膀头厚实有力,脚下很稳当的跺着地扬着尘土,但没多大声响,轻飘的如飞,倒似是拉着的车推着他们前进,他们脸上竟也都洋溢着自得的微笑,很惬意的觉得好日子就是这样被一脚一脚的踩过来,更好的日子就在前面,不太远,因为身子后面的车像是有个力气推搡着他们不得不前进。

那不是一架洋车,那是他们的身家,他们的希望和他们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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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车夫们你追我赶,不时地互相打声招呼,这友善的招呼也带着些显摆力气的架势,更使他们彪着劲头儿赛起速度来了,连车上的先生都放下报纸,很喜欢的瞧着这个热热闹闹的竞赛。

这声音此起彼伏,这声音是和悲怆饥饿的日子有叫着劲的不服气,仿佛所有的没辙委屈都可以被“咚咚”的脚步声踩在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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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山也被这气氛鼓舞着心情,他像是很有些威风的坐在车上,大褂的下摆随着风呼啦啦的,他抱紧着油布伞,微笑着瞅着晃过去,躲过去的人们,他看见了那些有点鄙夷,有点惊慌的眼神。

他心里很觉得戏谑般的爽快,他宁愿想这些个都是羡慕他,因为他坐的高,高人一头么,觉得自己这时更是云里雾里的浑身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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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好好干,挣脸,我每天送你去!接你回!”锦龙目不转睛着望着前方,乐呵呵的喘着气,脖子半扭侧咧开着笑容,他心里畅快,弟弟长大了。

“不碍的,走一趟我就能识道儿了。”锦山不好意思了,探着头近了哥哥的耳朵大声说。

 他想:让哥哥拉车接送,让人看见那可不像个闷头小伙计了,这会是不恰本分的身份,可听着大哥这话,他又打心里头高兴,高兴的不是可以天天坐车让人羡慕,而是现在哥哥不像平时那样让自己总觉得怯生。

 他知道,自己即将有的出息,让大哥高了兴,因为这个人群里也只有大哥才是最亲近的亲人,最令自己踏实的。

“反正我横竖是接活儿撂颠儿个就都有了,不成半道你还能拉着我,我也当回爷歇着。”锦龙脚不停地倒着步子,半憨憨的开着玩笑,他觉得自己说的在理可行,真像是已经舒坦的坐在车上享福了。

“成,回头不用趟这个苦差儿了,我就够挣的了”锦山大声起来,能让亲近的哥哥看得上,他觉得很有骄傲。

“你小子,成,知道心疼哥累了,行啊,哥哥我等着了”锦龙的步子更快了些。

“哥,我还是想给弟弟能上个学,你看他身板弱的,也就捧个书本。”锦山抽冷子还是提到了自己想让弟弟锦海上学的想法,并为这个理由很觉得适合,说出来也不觉得会惹哥哥再生气,说完等半天哥哥锦龙闷着头跑路并没应他,也就忐忑着不往下说了。

“也对!”锦龙听了锦山的话一直没应,在脑子里稍停了好久,才咬咬牙蹦出来两字。

 他对读书这个事情并不很理解,要是他自己,出着本分脚力,每天混几个铜板够吃喝,能攒下几个,而就是读了书能有学问,读书使钱却也成不了财主,那还不是白费。

 读书那是有钱人家的拔份儿套路,而自己只是有和读书人急赤白脸的干上几架的能耐,读了书对他们哥们又有什么用呢?

 想起这些不自在,难道说背着手的斗文嘴,缩手缩脚的装体面就能得来本分的钱财?他真的想不通读书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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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了城,他看见了更多的读书人,原来人世间,也不都是地里刨食的本分,他们红涨着脖子挺着傲气架势说着自己要绕弯才听的懂的话。

他只有低三下四的平展着手,指望着读书人坐他的车,满脸堆笑的掸掸车座上的蒙尘,恭请着读书人上车,读书人夹着书,眼往上飘或斜楞着他,他侧过身去装看不见,连含着个“呸”都不敢。

 如今要让他弟弟也变成个眼神斜楞他的读书人,冷眼主子,他打心里不乐意。

 他也知道读书的好处,出进的都是有气派威凛凛而自己不能靠近的场面局子,只是读书要使多少钱,他心里没底,他那点臭汗挣下的几个子是肯定供不起。

 如今二弟的饭食出路有了着落,能出力气帮衬家里的吃用,小弟弟锦海也渐渐长大了,却只能老实巴交的在家睡觉,没个前程景象他也心急,读书的前程是什么个路数,他猜不出也懒得琢磨。

 刚从身边跑过去几个蹦蹦跳跳的学生又让他猛觉得,去上学也是个正经的事由儿,万一更有点出息呢,而且照现在的他们哥两个挣下的,应该足够让小弟弟去上学。

 过了隆福寺街面,离锦山要去的地方就不远了,“嘿。嘿!”锦龙拖着长声,像是打定了主意。

 

 冬去春来的古老的大城还没有完全褪去冬日的灰霾冷寂,道边的槐树上枯灰色的冻枝像被水彩点墨般勾勒,染上了星星点点的淡绿色。

 冰茬刺骨的晨风褪去了冬日的威风,凌厉的劲头被初升太阳的暖热着安抚着捂化了,变得温顺起来,东溜西逛的散漫。

 

 迎来新一天的人们忙碌着各式的做活儿,他们每天如此辛劳乐此不疲,早春的蓝天抚平了他们自己深埋的辛酸和平日间的无奈,他们这样每天不敢记着自己心里的刺芒儿,只是因为家庭老小的嚼喂而默默不语的奔波着。

 这个厚实的大城廓里,被四围城墙围起来的他们东奔西跑,心里依赖着,身体依靠着,祖祖辈辈的在这个高过云天的城墙里拥簇着。

 走动在厚实而巨大的宫殿城墙的阴影里,又是那么恬适自在的安逸,宫墙为他们在心里撑住了压住心头的苦楚。

 如果暴露在阴影外头,心里不仅仅胆颤,而且保不齐被刺到骨子里的晾晒刮出一溜血泡,疼到无处可遁。

 

 当晨钟铛铛,城门开一小缝,天地之大在城外展开,没有踏出城去的必须要紧的差,他们都懒得往外看一眼。

 当暮鼓刳刳,城门落铁下闸的合上不知几百年的厚重大门,他们会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踏实。

 只要宫城一直在,他们就踏踏实实的忙活各自家里的炊烟。

 禁城高墙,是在心里的依靠,是一个能把自己整个罩盖起来的平安符。

 禁宫城内的秘密,原与他们并不相关,也不必相关,那就是个他们用来交头接耳探听的段子出处,偶然聊着权当个笑话,那些不准切实的场面神秘遥远。

 如果某位神气活现的得到点禁宫城内的秘闻,就像掀起来盖头瞅个真着,而眉飞色舞的说个有板有眼,那必是离宫墙之内的真实更接近的典故,能得来的消息,说者也必然是有身份的显得非常有道。所以能说起宫内的事情来,也必然获得大家的仰慕,而也不太理会是不是真实,那个禁宫城内才是国家主子,只是神秘,而与己无关。

 深宫的小皇帝灰不溜秋着被冯玉祥的国民军赶走了,那时候,很多人着实的慌张了许久,那是他们每日出去日常琐事中的一部分,一份踏实而又高攀不起的事件,逢日不提或觉得会空落不少,而现在被枪兵们无理的驱散了。

 枪兵野蛮,还会做出什么谁也猜不透,这样的慌张持续了一阵子,人们发觉除了涉及宫城的新奇段子的消失并没有太多其他变化,很快就又因为这个厚古大墙的不变故而又忘了。

 赶走个已然是摆设的皇上,不久就变成了新编排的俗笑话,提也没了身份的显摆效果。

 虽然宫墙并没有坍塌变故,可是探究的故事没有了依据,能显摆身份的来源被驱散了,这大城垛子着着实实的还是在心里像塌了半边。

 日子还是依旧,故人并没有跑失谁,精神气明显颓废了不少,偶遇相揖的时候找不到身份的节次礼让,只有尴尬的对笑。

 更多的各色陌生人等大摇大摆的进了城并安顿下来,他们不是这个城原有的阶次,可他们也不低三下四,仿佛这个大城原来的老少住户们是被他们赶走了。

 这些不明着底细的人们不知从何而来,没来路更没个身份造次礼仪,大摇大摆着没个天高地厚的高仰着头皮,街面上多了些陌生脸儿横冲直撞,逢熟人也就作个短揖没分寸的拱让。

民国了么,大家都一样的等级,谁要是登基造次,早晚也被灰不溜秋的赶走。

 人们也渐渐适应了在民国身份中互相的满脸堆笑,没有了独住在紫禁城的皇上,没了府衙的爷,分不清谁是如今的等级层次,也就对搞不清来由的孙先生的大殡更没有什么敬重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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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锦龙拉着车载着锦山,就是这样在天底下最大的太阳底下不顾曝晒,扬眉吐气的自顾自的跑着,他和坐在车上的弟弟觉得以后的一切都是将和这现今儿的太阳一块升起来,热起来,烫起来。

 他浑身怒着劲头,觉得曾经想攒了钱回到老家去置办土地,侍候秧苗的想法是多么的愚蠢,那是只会悲切到饿死在没人知道的土堆里。

 而现如今,他和他的兄弟们将要执掌着自己都会轻贱的惴惴着被人悲悯小命,不用再眨巴着眼睛盯着在地里寄托着他们饭食的麦芒。

现在就凭着他们自己的踏步脚力,那就如拉着千军万马的队伍占据了这个城池,这个城在脚下真应该服服帖帖的让他们踏着。

                                                       

                                                                        

                        

 2.1:锦海在家

,是叫后海的一片水洼子,连接着南来的运河活水,渠道相连的水洼两旁依水而建着散乱的胡同,大小院子彼此相连,很像水道崎岖,房屋簇拥着的江南水乡。

护国寺就是被围在这些七扭八歪的胡同中间的挺大个古庙,平日里不显山显水的幽静,逢着庙会的日子四城聚齐的很是热闹。

 

锦龙早前就是到了开设在护国寺沿街面上的土药铺子当伙计,他虽然惹了麻烦不得不离开铺市,可碍着乡里故人情面的东家并非是不就事理的白眼人,并没有为区区孩子斗气的小事就把锦龙从住的地方轰走。

锦龙住在东家允他的临时住的小屋,曾是个大杂院的临院门的门房,算是还有个遮风挡雨的片瓦地方,兄弟们到了北平也就先挤住在一起。

三兄弟聚在一瓦之下,那些已经距离遥远的家乡苦日子记忆也就日渐淡漠了。

他们更要刻意忘记曾经的伤心日子,要有说有笑的过起还仅仅是够糊口的每一天,他们并不埋怨,也不期待不同于往的更好,苦难已经使他们能够坦然面对陌生的一切。

 

冬日里街面上甚是冷清,小院门房挂着破棉帘子,小屋子仅够放一张大床就顶了门,因为买不起太多煤球,也捡不到煤渣,土炉子除了偶尔做饭就成了摆设。

哥哥们晚上会让最小的弟弟靠着墙睡在最里头,这样他就能靠着墙壁传来微微的隔壁热乎气驱走些寒冷。

 

阳光从木愣子窗纸后化作几缕细细的光柱像是排齐整的光棍儿斜照在破砖铺的地上。

锦海缩在炕的紧里头还没起,他打着哈欠伸个懒腰,推开破棉被,嗖嗖的冷气让他打了一阵的寒颤,睁眼看看周围,空旷简陋且冰凉的屋子,黑灰色的墙上咧着口子,有的地方刺棱着干黄的稻草尖。

 

哥哥们这会儿已经很早就出去了,锦海慢慢的滚着被子蹭到床沿,光脚光腿的踩在地上,冷的哆嗦了几下,披上叠在床边的棉絮长袄,睡眼蒙松的看见桌子上扣着碗,一定还是个干窝头。

锦海抿抿嘴,踱步到门旁的脸盆架子边,手伸进破铜盆,他好奇的杵着铜盆里结了薄冰的冷水,又被轧冻的哆嗦了会儿。

小肚子一阵鼓憋,他抱着脖领子打开门跑了出去,哆了哆嗦的站在关着街门的墙边跟儿小解。

院里临屋的张老太太咳嗦了几声,在屋里喊他:“起来了小子儿,又到门边上撒尿,说你几回了,到后院茅房去。。。冷吧,我这屋里头有热水。”

锦海的尿还没尿完就憋回去了,他胡撸着小光头,不好意思的嘬瘪着鼻子走回屋,站定了打晃,然后端起盆到临屋张老太太那儿接了点热水回来洗脸,回来时多了嘴里叼着半张烙饼。

身后的屋里响起半大闺女泉子儿咯咯傻笑声,老太太的唠叨还是没完。

 

这个院子是胡同口大宅门的附院,是盖大宅门时候的余下废料建的,格局拥挤散乱,并没想有什么正经的用处,大宅门里的东家索性让管家放租了出去。

几只麻雀停在靠墙跟的枣树枝桠上发抖,院中间有一架葡萄秧子滕廊,干呼呼的像是烧过的卷曲劈柴。

藤蔓还没露出绿芽,胡乱着搭在滕廊竹架上,藤架下堆放着些房东家不要的糟木柜子,烂竹筐。

院里的房子都不大,租金也便宜,住进来的住户们大多是劳苦的贫民,偶尔的也有几个教书的先生和男女学生住些日子,那时候院里必然是能一段时间干净些,这色的人物不久就会搬走,院里依然杂乱。

再搬进来的还是和锦龙三兄弟差不多的窘迫式样儿,他们天不亮就不见了人影儿,踩着月亮垂头丧气的回来,回来也不见得是饱着的,夜里能听见此起彼伏的黑屋里沉闷的饿嗝儿。

 

锦龙三兄弟住的屋子原就是给这个院子把门的门廊,所以很小。临屋隔间的张老太太腿脚不好,很少出门,她是胡同口大宅门的外住二姨姥,嫌宅门里族群人口多斗气乱乎,索性早就搬出来独住。

二姨姥混住在外姓杂人堆里也丢不掉宅门里的大户脾气,见着不顺眼的总要唠叨个不停,显着言语刀斧精俐,可也是和蔼的在理儿,所以也没人跟她计较,乐呵呵的陪着应上几声也就算了。

陪着二姨姥的只有半傻的泉子儿是老管家的闺女。

自打锦龙搬进来及后来又添了生龙活虎的几个兄弟们凑住一块,眉眼高低的更显着闹乎,老太太就比平时更多了些从屋里张罗出来的刺蹬言语,听着是教训,可话里话外透着的还是不嫌弃这几个孤苦孩子的心气。

几个半大孩子一直被数落的也皮实了,从来不还嘴,也不客套,老太太更像他们的亲祖儿大妈,锦龙兄弟们打心里都觉得亲近热乎的。

 

锦海批迟巴拉的淘换着脸盆里的热水,摩挲了几下麻皱皱的脖子脸,热腾腾的水汽使他醒了些,拾掇完在屋里呆不住,攥着干窝头站到街门后,眯着眼睛隔着大门从门缝往外看,看累了啃一小口窝头在嘴里咋么味儿。

小胡同空荡荡的,锦海张望了一会,也索然了兴致。

回到屋里,锦海半靠在方凳子边上静静的嚼着放了一晚干透了的窝头,干窝头渣滓太硬,他要仰着脖子驽着劲儿才深咽下去。

干窝头碎渣在肚子里很不好受的胀着,锦海看着屋里的道道光柱发呆,打了几个嗝,又有些困意。

 

刚满12岁的锦海一人被哥哥们撂在家,除了看看偶尔跑过房梁的老鼠,听听旁屋里张老太太和傻泉子拌嘴,他环顾四周,想起了老家。

在家乡那时候还小,他也是远远的跟着哥哥们去田里,在地头陇上看着家人忙碌,偶尔突然从茂密的庄稼梗叶间蹿出来受惊的刺猬或野兔子,那是他最开心的时刻。

 

城里的热闹对他来讲也就是胡同口那块地方,有时候是被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傻女泉子儿拽着跑到胡同口,愣愣的躲在墙根里瞧着各色的人物穿梭不停,长袍子大褂的先生,有说有笑的青年学生,扭捏的小媳妇拽着淘气孩子。

推着独轮车,黑色短衣扎在黑色缅裆裤里的西山运煤客,他们嗤嗤笑着觉得像是滚过去一溜煤球。

长长的不见首尾骆驼队,迤逦歪斜着坐在高过房檐的赶骆驼的穿羊皮袄的商客吼着听不懂的口音,这些杂乱在家乡可是见不着的。

他常常小心的牵着姐姐似的泉子儿衣襟,站在街角或是像个小老鼠那样蹲着仰天发呆,没有人会理会这两个蹲在墙角的半大孩子,顶多是胡同里跑过一群背书包的孩子,这个时候,锦海的小光头上就会啪啪的被淘气的男学生用书本甩拍几下,等他捂着脑袋抬起头,惊慌着张望起眼睛,那些孩子们已经被大脚丫泉子儿追打着跑散了。

偶然的还会有大队大队奔跑的枪兵和战马呼啦啦的铺满街面的跑过去,这些兵服装款式经常不太一样,有的凌乱,有的整齐,肩挎着并不一个式样的洋枪,有的还背挎着大刀,撒着红绸子。

街上的行人远远地看见兵队过来登时散开,大呼小叫。

这些街上的咋呼场面使他觉得很可怕,发着呆着不知怎么办,而登时就会被泉子拽起来跑回小院,咣当拽上门,在临屋张老太太和泉子拌嘴声中,惊慌的心里还噗噗的跳。

过不了多一会,他便和墙角的蜘蛛聊上一会,也就顷刻忘了街面上的变故。

 

锦龙中午就回了家,他送了锦山绕过后海湖沿儿,又转到东四牌楼拐了好些个弯儿才赶到到北京饭店后街。

离着挺老远,锦山就招呼哥哥放他下来,没有帮厨的下人伙计坐上洋车耍威风的道理,所以不想太近了让饭店的人瞧见他坐洋车。

锦龙抻长脖子目送着弟弟锦山掸着袖子,仰着精光的脑袋,踏着碎步快走着进了饭店后院门。

他看着锦山在院门口给看门的鞠一大躬,像是说了来意,门房趾气高扬着理都懒得理会,看着锦山递上去身份纸,晃荡摆手让进去。

直到望着弟弟锦山消失在门里,锦龙这才转过身,正好路过儿有个主顾招呼他去西直门,估摸着路上兵已经不堵人了,他虽然跑了一上午已经累得够呛,但他更喜欢送上来的洋钱,哈腰铆劲儿着拉上客人就跑起来。

过天安门穿西华门下西四,过了白塔寺大街,到了地方。

还不到过晌午,已经实在跑不动了,正好离着家不很远,他拿了主意回家歇个且儿,也想把和锦山在路上商量的新主意告诉小弟弟。

 

锦龙咣当咣当的撂下车,掀了门帘子跨进门,见小弟弟鞋都没脱,半盖被子蜷缩着睡觉,过去伸手一胡虏就把睡眼蒙松的锦海拽起来。

“赶明你就睡不成,你可该去上学了。”锦龙大嗓门的叫着小弟弟。

“上学?上哪学?让我再睡会儿。”锦海蒙蒙的嘴里含含糊糊,被大哥拽着身子,很快又搂着被子瘫下去。

“什么上哪学,就知道睡觉,你小子起来给我擦擦车去,我睡会了该。”锦龙也困得不行了,倒下来就鼾声大作。

 

被哥哥又拽起来,锦海拗不过就慢吞吞的蹭下了地,拾了条破抹布,用铜盆里的脏水投了投沾湿了水,走出去蹲在小院门边上细细的擦车。

锦海脑海里转悠着大哥刚才的话,稀里糊涂的还在梦里,没听太明白,但似乎是说让他上学的事儿,很想再问问,大哥的呼噜声已经从屋里传出来。

穿着不合体的薄棉絮灰麻衬褂的女孩傻泉子儿从他的身后跑过去,逛荡着她营养不良的瘦黑小身板一下坐在门墩上,踢蹬着大脚啃着个梨,泉子儿回过头瞅见锦海愣坷坷的也瞧着她,就傻笑着,把咬了半口的大梨伸给他,锦海摇摇头继续擦车。

越过傻女的身子锦海侧头看见对面的院门吱呀的打开,先出来的是看家护院的窝脖儿蔡老头,他佝偻着背,跛脚挪脚很慢,出来就垂手站在门墩边探着头回望。

先跨出院门出来的是个身着女校灰蓝薄棉裙,挎挽着灰布提包的高个儿女子,白净的椭圆脸庞,齐脖根短发,白色的丝巾绕过脖子搭在肩上。女孩轻盈无声的走出院门,站在门外的台阶上,捋了捋额前的刘海,看看瓦蓝的天空,回过头轻声叫着,身后跟出来的女孩儿懒洋洋的整好了衣角跟出院门,脚下还散着鞋扣,应该是妹妹。一边慢吞吞着整理裙里子,一边伸过手拉着高个女子,白皙的脸上微微的笑容,露出小小的虎牙。

蹲在门洞里的锦海看着她们前后手牵着手走的很轻快,身后留下长长的影子,院外的光板黄土地很晃眼,一只小飞虫飞进眼皮,让他迷了眼睛。

佝偻着背的蔡老头看着丫头们走远,才转过身,望望坐在门墩上的傻女,泉子儿跳起来傻笑着冲他吐舌头,老头儿被逗笑了,也吐舌头回敬并没言语,转身回了院子,在咣当一声合了院门后,胡同里又是静悄悄的。

 

锦海见过稍矮个子的女孩,并不知道她叫什么,应该是高个女孩的妹妹,看着稍比自己大一些应该也不多。

和二哥锦山来到京城后,哥哥们出去找事由,自己就在胡同口也不敢走远的东看西看,他一直都清楚记得那天的晌午刚过,自己还是像平时那样在胡同口呆站着无聊,那个应该是妹妹的女孩儿手抱着几本书拐过胡同,月牙短发一颤一颤的,穿得很体面干净的白色麻布上褂,黑蓝麻布学生裙下面露出白色直纹长袜,系扣袢的布鞋,步态轻盈。

他愣愣的目迎着她走过来,并不会想到她会和自己说话。

女孩也看见这个闲站在胡同口的小男孩儿,差不多看出来是对门的邻居孩子,很友好的笑了笑。

“你是对门的小孩儿,怎么不去上学。”女孩关切的轻声着问他,锦海没有说话,蹲下去用手指划着地面。

“你是个哑巴吧,没见过你说话儿,真可怜,主会照顾你的。”女孩露出怜悯的微笑。

“你才是哑巴呢!什么主不主的我不认识。”锦海侧着头仰望,有点不好意思的擦擦鼻子,下午明亮的阳光里,女孩的肩上有一轮光晕箍着有些晃眼。

“哦,会说话啊,傻孩子。”女孩凑近了些,低头看着锦海在地上画的斜道,眼神里尽然还是怜悯的目光。

“谁是傻孩子了,我不傻。”锦海不知道说什么了又低下头,女孩的几句话,让他觉得有点被小看的不服气。

“不哑,不傻行了吧,你在这干嘛呢,等你哥呢吧,你有两个哥哥我见过的。”女孩直起身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学着嬷嬷那样和蔼的态度对待别人。

“也没有。”锦海低着头回答。

“那你该去上学,不能这样闲晃。现在是民国了,小孩儿都要去上学,主让你生在人世间,就是要你做个有用的国民。”女孩儿好像很认真的样子盯着锦海。

“谁是主,我也不是小孩,我听我妈的,我妈没了。”锦海一下子想起可怜的母亲,觉得很孤单,眼里立刻就擎着泪花,女孩的话让他感到很亲切,除了和哥哥,这里并没有其他人跟他能多说几句热乎话。

 当妈递给她最后一块搀着树皮树叶的玉米饼子,他没接住,妈的手就垂下去,他就知道永远也没有妈递给他热乎乎的饼子了,哪怕是混着树叶。

“哦,怪可怜见的,主是基督,主也知道你的不安,他会平息你的痛苦,我们都是他的孩子。别哭,小孩儿。”女孩儿煞有介事的学着嬷嬷讲话,锦海蔫蔫懂懂的不知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温暖。

 女孩儿直起身子,手捂在胸口上。“主就在这里。”她又把手伸向锦海的胸口。

 锦海侧着身儿躲开,女孩的手停在半空,但还是微笑着说:“也在你的心里。”

 女孩儿说完就转身进了胡同,锦海慢慢站起来,扭着头看着女孩的背影,很想再问点什么,但他也想不出要问什么。

 锦海摸摸胸口,觉得发热和扑扑的跳动。

 

 两个走远了的姐妹是几条街后面教会女子学校的走读学生,姐姐依琳比妹妹依云高两届,她们是同姓家族来往甚密的姐妹,老家在城外永定河沿长辛店,在当地也是不愁吃喝大户人家。

族院里也曾有私塾教授,因为守着京城不远的地界,时常会从串街货郎那弄到一些京城里的过期书报刊物,读了新派的文章得了不少新女性的观念,便开始联合起来闹着到京城读新学,家里都禁不住姐妹两个固执的三番五次着闹腾,家族长辈们合计着现今儿民国了,已经不是以往二门里养裹脚闺女的旧时代,女孩子大了也不能就只是缝缝补补,认认字的学识就嫁人家,民国提倡的新学也是时髦长见识的出息,有了新知文化的女学生身份气质都比乡下丫头高一截,那就不用再在泥洼穷乡里找婆家,便决定送他们进城里的女校。

京城里洋人开办的新学堂不少,从开始的认字班到现今很多成了知名的学堂,富贵人家送孩子选择上洋学堂都是趋之若鹜,新学中还有不少教会洋校,学费并不多而且见识应该更广,这样家里也能得了不少消停。

为了不让孩子在学堂受饮食清苦,而且也担心住校和洋人住在一个院子不适应,,廖家有个离学校近又能有照应的租院,于是就定了送两个女子进城上教会学堂,送两个闺女进城时候又遣派个孤弯老头儿权作看家壮胆照顾日子。

 

锦海愣在当街胡同口,好像还没有从回笼觉的蒙瞪里清醒过来,恍惚惚的觉得白蓝色麻布裙褂的身影还在眼前晃荡着。

一个啃到根儿的梨核儿从锦海眼前划着弧线飞在空荡荡的地上,骨碌的打着转。

锦海被突然吓一跳,猛地侧目才看见泉子儿冲着他咧嘴傻笑,他赶紧低下头继续擦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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