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
当前位置:首页 > 联盟新闻 > 黄永玉+林鹏:中国最有趣有料有种的俩老老头儿的“耄耋之会”

黄永玉+林鹏:中国最有趣有料有种的俩老老头儿的“耄耋之会”

  • 发布时间:2021-01-31 20:10:15

中国人爱拿虚岁说事。


黄永玉先生生于1924年,今年92岁;

林鹏先生生于1928年,今年88岁。

(编注:作者写于2015年。今年,黄老头儿已经95岁,林鹏先生也已91岁了)


俩老头在人世间各自转悠,转悠了少年、青年、壮年、老年,转悠来转悠去,怎么的也无缘交集,不料转悠到耄耋之年,却煞作怪,忽地就天缘发生,像茫茫苍海中的两只航船,巧兮兮地迎面相逢,双方又打旗语,又放号炮,欢天喜地的就有了一场“耄耋之会”。


笔者眼浅,浑不知这古今中外,可有两位文化名人,在如此高龄阶段相逢相知、初交定情的?反正笔者没见过也没听说过,遂将这黄林“耄耋之会”,视作一种挺稀罕的文坛佳话、人间传奇,作为一名亲历者,还要把它诉诸笔墨,以成永忆。


当下之可爱中国,“大师”多如牛毛。然而,依笔者心胸,视黄、林二位绝非此类“大师”人物,不过就是普普通通俩老头,俩老小孩,若说有点特别,一是都算个文化名人,二是都还保有那么一点赤子童心而已。


老子在《道德经》第五十五章写道: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孟子·离娄下》则说:

“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赤子之心即婴儿之心,婴儿之心当然纯洁无瑕,没有丝毫杂念。


童心者也大意如此,明李贽有《童心说》一文:

“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何谓“一念之本心”?唐刘禹锡早有诠解,其《伤往赋》说:

“诚天性之潜感,顾童心兮如疑。”


是为题解。



缘起


公元2015年9月24日下午,太原东华园林宅收到一封非常意外的北京传书。全文如下:


林鹏先生:

读《中国书画》访问你的文章,你的趣味、见解、书法、金石,都令我振奋。真有未相见已恨晚的感慨。马上打听上山西太原的走法。太原我那些老熟人还在不在?都是问题。


至晚,我家小女说,不妨让她跟她的山西帮朋友打听打听再作决定。果然她撞对了你的熟人毛弟毛妹和山西那帮哥儿,得知了你的近况。


你看,终于找到你了。先作投石问路和问候,待你来信再研讨见面的办法。


顺请,秋安!黄永玉上 

2015/9/22


说这事有点意外,可也不完全意外,有点先兆。同日上午11点钟左右,林鹏先生从笔者嘴里已然听说了一点信息。


10点40分,笔者正在从朔州返回太原途中,收到老友管士光兄的微信。


作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社长,他要来太原参加第25届全国书博会,晚上想请林鹏先生和笔者共进晚餐,并有一事要当面奉商,让笔者先行约一下林鹏先生。


笔者随即打电话过去,问是什么事。管兄说:


他的副总编辑应红女士与黄永玉一家有交往,黄老先生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山西林鹏,急于求见,想亲来山西拜访。


家人觉得他年事已高,对方情况又不摸底,还是先行联络一下为好,应红女士也就成了受托人之一。她知道他们管社长在山西地面多有朋友,就再托此事。


于是,笔者当即往林宅拨电话,说了晚上老管的饭局,更说了黄永玉老先生的心愿。


林鹏先生听说是老朋友管士光来了,自然必赴晚宴,而对黄先生盛意则略具惊疑。可也就恰在这惊疑之际,收到了上面这封亲笔信,工工整整的“黄体”字,用毛笔写在老款八行笺上,不由得你林鹏不相信了。


所以,晚上在并州饭店并萃厅面议此事时,林鹏先生除对管、应之义表示衷心感谢之外,所留则只有对黄永玉先生的感佩了。


一个比自己还要老的老头,一个比自己的名气还要大的文化人,要从京城跑来太原看自己,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事。


想一想当年自己在京城敲一“大师”的门,明明人在而门却不开;想一想“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的混浊现世,林鹏先生能不感佩莫名吗?



黄永玉先生算不算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反正网络上是这么广为流传的:

黄永玉,中国画院院士,1924年7月9日出生在湖南省常德县(今常德市鼎城区),祖籍湖南省凤凰县城。土家族人。笔名黄杏槟、黄牛、牛夫子。受过小学和不完整初级中学教育。

……

黄永玉博学多识,天赋奇高,被誉为一代“鬼才”,他设计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装家喻户晓,跻身最抢手的收藏品之列。而且亦是写作诗词、杂文、散文、小说、剧本的大家。

(编注:篇幅考虑,此处略去一大段。黄先生傲人经历,大家可问度娘。)



现在,就是这样一位黄永玉,多少人求见见不上,他却千里传书,诚恳而急切地要见山右林鹏,说是看了《中国书画》的文章,……真有未相见已恨晚的感慨。


笔者看着这封信,感受着作书人彰显在字里行间的赤子童心,完全推翻了韩愈公的千年论断,什么“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


黄永玉这是耄耋乐新知,活脱脱一个“纯洁无瑕”、“绝假纯真”的少年书生呀!这一种出尘脱俗、惊世骇俗,别说林鹏先生感佩,后学如笔者亦不得不大声惊叹:


举世俗媚势利之当下中国,居然还有黄永玉这样的绝尘君子,“嘤其鸣矣,求其友声”,“欲交天下士,未面已虚襟”,真是古风不绝如缕也!



那么,黄先生所提《中国书画》的文章是怎么回事?


《中国书画》今年第九期(编注,当为2015年。下同),有一篇《卓荦观群书,长啸激清风——林鹏访谈》,作者是笔者的青年乡友吴高歌。


他用1万多字篇幅,8幅林鹏书法作品图片,16方林鹏制印图片,整整10个350X255(毫米)大页码,展示了他长期追踪研究林鹏的最新成果


文章以对话体,分4个单元展开:

“士君子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

“长于书法的无一不是善于读书的人”;

“傅山研究与《丹枫阁记》之缘”;

“工拙且不顾,拟管任张狂”。


从林氏的读书、学问、思想、文章、书法、金石乃至做人处事等诸多侧面,较为系统深入地再读林鹏,颇多新意。


即如其“编者按”所云:

“林先生豪情壮怀之谈资,酣畅淋漓之文风,排山倒海之书法,都令人倾倒。

他以草书成名,熟谙中国的传统文化,并有很多的独到见解,令读者为之叹服。

近年又出版著作多部,均着眼于中国传统文化问题,视野之宏阔,思想之深邃,眼光之敏锐,态度之坚决,堪称谔谔之士。”


看来,正是林鹏先生的这种“令我振奋”的“趣味、见解、书法、金石”,让黄永玉先生“响必应之于同声,道固从之于同类”,大发小孩子脾气,要“马上打听上山西太原的走法”,不见林鹏不结了。



黄永玉老先生真是法眼如炬,看定林鹏一点不错。


笔者后学,与林先生交往快30年了,曾用4年时间写出一部传记《大聱林鹏》,读懂传主或略靠谱。


其实,林鹏先生首先是一个思想家,最重大的学术成果就是破解了“国学迷团”:

何为中国传统文化,也就是现在挺时髦的国学?


从古到如今,还是一盆浆糊,学术界还没能做出统一明确的界定,网上众说纷纭,名家各说各话,当权者趁风扬沙,弄出许多伪国学、毒国学,愚民欺世,不亦乐乎。


而林鹏先生则言简意骇地说:

所谓国学,主要由两部分组成,一曰帝王文化,一曰士君子文化,像两股绳子拧在一起。“

秦始皇坚决实行帝制,鲁仲连坚决反对帝制,这两股绳儿,你使你的劲,我使我的劲,拧成了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


其轨迹总是在无限被动中、无限的罪孽中挣扎着,喘息着,一溜歪斜地,连滚带爬地”前行着。看看眼前的国学现状,不还是这样一副德性?


真正士君子文化的国学备受打压与歪曲,而糟粕国学——帝王文化却堂而皇之地招摇撞骗,大行其道,这是时下中国文化多大的不幸啊!


林鹏先生更为可贵的一点是,他认准了国学真谛,就不遗余力地张扬士君子文化,揭批帝王文化,尤其对帝王文化的制造者秦始皇们的“精神刺杀”,真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一部70万言《咸阳宫》,奏出当代“精神刺秦”最强音,笔者谓先生乃当代荆轲,或为不虚也。


论语说:“益者三友,损者三友。”


黄永玉先生能一举冲出“今日乌合,明日兽散”的当下友道,传书林鹏,视作直友、谅友、多闻友,践行着“古路无行客,寒山独见君”的士君子之道,善哉!善哉!


当日晚宴上,林鹏先生自然闻知者而欣欣然,当即表示:

黄先生长我多岁,理应是我进京拜访才是,回头细安排。又议定,由管士光兄和应红女士继续辛苦,将拙著《大聱林鹏》转呈黄公参阅。



并萃厅聚餐后,即临近中秋、国庆双节,笔者要回京与家人团聚,行前去向林鹏先生打招呼。


夜读成癖的老先生还在梦中,笔者不让惊动,留条说了诸事。


关乎“黄林会”,笔者戏言:

如需人证,我在京恭候通知;如以二人世界为美,则无须告知了。


笔者在京亲情缠绕,诸事纠结,回到太原已然是20多天以后了,其间未得“黄林会”一点消息。回去当日下午,即去林宅走动,这也已成习惯。


但见林鹏先生一人在家枯坐,看笔者进来,顿时欣然。


笔者问:“你们见了吗?”

林先生说:“回信写了,还没见黄先生消息。”


说着就取出回信的复印件给笔者,并说“就两份,你留一份我留一份”。笔者打开一看,原来回信以草书写就。


笔者惊诧:“哈,你这黄斑眼,不是早不能写字了吗?”

老头孩童般一乐:“高兴就写呗,全凭手感,等于盲写呢。”


老先生年纪大了,青光眼,手术;又黄斑病,一月一针进口药维持,这几年折腾下来,小字不能写,大字也稀少,更不能如愿读书,甚为苦恼郁闷。今次亲笔小字回信,虽近盲写而不工,真是乐在其中了。


回信内容如下:

黄永玉先生:

忽接大凾,不胜欣喜若狂。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文坛巨擘,艺林泰斗。我辈望之如上云端,心向往之盖有年矣。


我出身山野,没有学历。独学无友,孤陋寡闻,属草根一类。得先生眷顾,实出意外。来日进京,一定请华而实先生带路登门拜见先生,昤听大教,以慰平生。


敬祝先生中秋节快乐,健康长寿。后学林鹏。

2015/中秋志意

眼疾黄斑,小字看不见,大字写不好,匆匆草此,万望见谅。又及。


看完信,笔者再问:“就这么死等下去?天可是越来越凉了呀。”

林先生咧咧嘴作无可奈何状:“黄先生忙,再等等看。”


听其言而观其状,笔者不禁偷着乐了,面前这老者,哪里是烈烈学者林鹏先生,分明一个想找小伙伴玩儿,又不知道该咋办的小孩子呀!


笔者心里笑说,林先生呀林先生,如今谁还单凭书信联络见面呢?座机、手机、短信、微信,就是高铁往返,太原北京之间也就不到3个小时,怎么能把人难成这样子呢。


于是,笔者就抖胆充起“家长”来,说:林先生,你这事运作不当,信成当时,就该让孩子们帮忙联络,最好让林原(林家长子)持信赴京面见黄先生,带上小米老陈醋先行问好,顺便就可把会面事敲定。现在这样办吧,你如觉身体和心情都不成问题,笔者去专门跑一趟如何?


人老真像孩童。林先生立马兴高采烈,呵呵一笑,连说好,行,这样好。



从林宅出来,笔者就买好了第二天下午的车票。当晚夜静,不由得翻出珍藏的《诸葛神数》,以“黄林会”立卦,预测结果。


多年前得它于深山老僧,遇事总要偷着测测,权当消遣。遂得一首五言小诗如下:

 

三箭开云路,营求指日成。

许多闲口语,翻作笑歌声。

 

嘿,彩头不错呀。不过“指日成”三字让人犯嘀咕,到京先得找老管、应红,他们在不在、忙不忙,黄家那边又是什么情况等等皆在难卜,怎么会“指日成”呢?


嗨,天下可真有无巧不成书的事。


笔者给北京的魏疆女士打电话,她是笔者的前同事,如今在北京经营商业实体,她那儿如有上好小米和陈醋,省得笔者累赘上路不是。


小魏问:你刚从北京回去,怎么又要来?


当她听了笔者的回答,不禁大乐起来。原来她与黄永玉的女儿黑妮要好,跟黄老先生也熟惯得很。她说,你不用跑了,我马上打电话联系。


之后不足半个小时,大事妥当,订于10月29日二老见面,其他诸如会面地点,参与者名单,在何处吃饭,吃什么饭,各自有什么想法、要求等等细目,皆一鼓荡平,不费吹灰之力。


这哪是“指日成”?指时而成哟。虽然退票折了点银子,可笔者心里痛快死了。



还有个小插曲,也很有意思。


为人兄刚从上海探亲归来,新作《墨子传》也刚刚到货,他让笔者陪他给林鹏先生送书。


在林宅,自必说起“黄林会”。为人兄报告新消息说,黄永玉在他家大赞林鹏先生,听客名叫鲍昆(其胞兄是已过世的著名作家鲍昌),一位摄影大家。


正好这位鲍昆是为人兄的朋友,当即发短信给为人兄:“你认识林鹏吗?我现在黄永玉老先生家,他正在大夸林鹏。”


为人兄回信说:“非常熟悉。中秋节,在林鹏家看到黄永玉先生给林老的信,策划两人的会面。我们与管士光还商议是北京会还是太原会?90多岁的黄永玉与88岁的林鹏老的这次会面,无疑将成为一段传世文坛佳话。”


鲍昆再发来一图片,原来是笔者拙著《大聱林鹏》的封面照,看来黄老已然读过它了。鲍昆又说:“黄老说想给他(林鹏)画个像”。


为人兄读完这些手机短信,林鹏先生和在场诸人都甚为动情,多有沉思。


现世的交友之道成何体统?不过为了发表作品,评奖上职称,入会当理事做主席,再不济也要拉大旗作虎皮,拉帮结伙抢山头……多的是权钱交易,权色交易,蝇营狗苟,互相利用而已。


“黄林会”有什么功利目的呢?半点也没有!绝对是《周易》所言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罢了。


所以,且不论“黄林会”是否成为文坛佳话,这并不重要,其对交友之道的正本清源,实足有警世、醒世之功。



初会


说话间到了27日,多日阴霾忽地消散,天气是出奇的爽朗。笔者陪林先生来在武宿机场待飞。


乘高铁?自驾行?坐飞机?林家大小再三比较,结果定了后者。二儿媳李芳兰和保姆小林跟随,二儿子林明则在北京蓝堡公寓接应。


这期间,笔者发现“大烟筒”林老先生一直没抽烟,就故意问他,他又像个孩子般笑笑说,不抽,能行,好几天不抽了。


笔者心里好笑,他是听说黄先生去年摔了一跤,肺部略有不适,戒烟了,这才宁肯自己受屈,别害了会面空气,只好一个劲儿喝绿茶。


笔者3岁小孙女天衣,你只要告诉她回家吃好吃的,再瘾大的游戏也能立马撂开。哈哈,人老了,实在可爱如儿童呢。


公元2015年10月29日,依然是个蓝天白云好日子,据说这在霾情可怕的北京并不多见。一对耄耋老人终于会面于京郊黄宅,四手相握、四目相视这一刹那间,各自生命中崭新的一页就同时翻开了。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君子之交淡如水。文人相赠唯笔墨。落座之后,自是客人先出礼。林鹏先生的赠品是自己的一幅书法作品,当然是拿手的连绵大草,所书破例不是唐诗宋词古人名句,乃一首自作述怀诗。


诗曰:

春风春雨愁难消,

青山绿水乐逍遥。

一路山花看不尽,

倒骑毛驴过野桥。 

 

黄永玉先生观字读诗,一定想到了林鹏先生对书法尤其是草书的高妙见解,那得是张果老倒骑毛驴的神仙境界,俗世哪能多见?


不经意间说出两个意思:现在哪有什么字呀;我很少收人东西。潜语就是:你林鹏这书法可是正经墨宝,我黄永玉乐意收藏呀。


接下来主人回赠礼品,是新近出版的两种图书:《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和《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


“黄体字”一笔一画题签曰:

“林鹏方家;黄永玉,2015.10.29;北京。”


笔者借光,获赠同等一份。


俩老头的谈话纯属自由主义泛滥,话题呈无主题变奏风格,你说像一群云雀在野天间随意婉转,可也像一群军鸽在炮火硝烟的凶险战地勇敢穿插,传达出的不仅是人间真情,更有锋芒指处,打假斗恶,指点江山许许多多。


因笔者未曾得到授权,此处从略不彰,有好事者可与在下交流哈。


在笔者看来,俩老头谈了什么,谈了多久,也许都不算最要紧的。活到这一把年纪了,居然有缘相会,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任壁上钟表嘀哒,窗外云卷云舒,世间人事变幻,都无碍两心交融,奏出一曲友道新歌。这不也极富人生价值和生命意义吗?


此次会面的意外一笔是,作为黄家常客的李辉先生也在场,笔者久闻作家李辉大名,不期竟在这里相会,幸甚。


黄夫人张梅溪远在香港长住,他们的女儿黑妮就代掌女主人大权,一再催促说:不早了,先吃饭吧!



画像


黄永玉先生是个画家,写生画画自必是寻常作业。


他从年轻画到不年轻,从国内画到国外,从人类画到大自然,光人像画过多少,笔者断定连他也糊涂。


但是,由他自己提出给画像的人,想必心中有数,因为以他的“我不骄傲,但我可以看不起人”的信条(此话在方才会面时,黄先生亲口对笔者又讲解一回),幸运的被画者一定不会很多。


就笔者所知,有个意大利人叫作彼得·奥莫德奥的,曾和林鹏先生一样有点运气。


他在为《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写的序中这样记述道:“我的女儿玛利亚有一天对我说:‘爸爸,我的朋友黑妮,她的爸爸要为你九十岁生日画张像。’于是黄永玉从遥远的东方,一下子出现在我西耶纳家里了。他给我画了不只是一张,而是两张像。第二张比第一张小一些,显示出一种幽默夸张。那是在他对我本人、对我的过去有了深入了解之后,满怀手足情谊的感觉画的。”


巧的是,黄先生这次给林先生也是画了两张,也是第二张比第一张小,有一种沉思夸张。不同的是,黄先生本人对第一张就不满意,这才画了第二张。


笔者说,要不这一张交笔者保存吧?黄先生很认真地说:不行,不能留它,以后我给你画。说着,就把第一张画销毁了。


看来,黄先生要主动给人画的画,他是相当认真负责的。


作画时间很是不短,是在室内另外一个空间进行的。


笔者在一旁观看了全过程。一个正襟端坐,一个凝神而画,俩老头这一副认真劲儿框在一个画面里,与方才的热闹场景反差那个大呀,令笔者不禁哑然失笑,好比两个孩童刚当了小学生,在课堂上认真得有趣。


有一次,笔者去日坛小学接孙子老麦,他刚上一年级,明明看见爷爷就在他们队列边瞅他,他硬是装作没看见,那一副可笑劲儿便是这般的有趣。


也就在此时,笔者忽发奇想,何不将这两个有趣的耄耋之人作个比较呢?他们到底有什么样的共同之处,才会惺惺相惜,要巴巴儿的千里见面?这么一想,你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



两老的相似之处


在山西,林鹏先生最要紧的师友是张颔先生。张颔先生是当代中国著名的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历史学家和书法家。一生做学问严谨求精,学术成果灿然不菲,尤其对《侯马盟书》的发现、释读和研究,贡献殊异,在国内外相关学界享有很高威望。


林鹏先生对他敬爱有加,近50年来过从不断,已成知交。更看重张先生做人守正执信,卓尔不群,行事低调,大智若愚,宠辱不惊,内存清高,正如其自作自书联句曰:“但有诗书娱小我,殊无兴趣见大人。”沛然一种古士君子情怀也。


笔者曾半开玩笑说:你们二老都是无家学、无学历、无师承的“三无先生”。今天一想,黄永玉先生不也属于一个自学成材的“三无先生”吗?


他的“我不骄傲,我可以看不起人”,与林鹏先生信从的“守正执信,卓尔不群,行事低调,大智若愚,宠辱不惊,内存清高”,不也言殊而义合,一脉相承,直通古士君子之风吗?



再一点相似处,黄、林少小读书不成,即身入社会,闯荡江湖。


黄先生初中刚读了两年就不得不辍学,流浪江湖,走遍了半个福建省,还到过江西、广州、上海、台湾、香港等地。


这期间,当过瓷场小工,在码头上干过苦力,中小学任过教员,剧团里搞过舞美,报社当过编辑,还干过电影编剧。


林鹏先生也是17岁离开家乡,参军入伍,随部队走过河北、山西、宁夏、内蒙、北京等地,虽然不像黄先生独自流浪那样艰辛,但军旅生涯也同样饱经生活磨难,能够同样铸造一种内心坚强、永不屈服的个性。


太多的经验证明,大凡青少年时期有过底层的艰难困苦历练的人,其胸襟和眼光总是不离天下苍生,因而博大而慈悲,不为势利遮望眼。这种人文效应,在黄、林的创作和做人上均有显现。



俩老头还有一个共同点,缘从命生,一辈子都遇有奇人,做过奇事。


先说黄永玉先生,17岁在泉州开元寺巧识弘一法师,不能不说是一种奇遇。对此,世间演绎纷纭,什么拜师学艺,得其真传等等。


而他自己的说法是:在庙里上树摘玉兰花时,被一老僧发现,领到禅房说话。初时,哪里知道这位貌不惊人的和尚竟是赫赫有名的弘一法师。虽然没有拜师学艺,但短暂的交往仍带给他种种启迪,受用终生。


最难得,弘一法师临终前曾留给他一张条幅,上写:

“不为众生求安乐,但愿世人得离苦”。


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这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二十文章惊海内”的真大师,集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文学于一身,在多个领域,开中华文化艺术之先河。


他把中国古代的书法艺术推向了极致,“朴拙圆满,浑若天成”;

他是第一个向中国传播西方音乐的先躯者,所创作的《送别歌》已成经典名曲。

他也是中国第一个开创裸体写生的教师,先后培养出丰子恺、刘质平等一批文化名人;

他苦心向佛,弘扬佛法,被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他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是从绚丽至极归于平淡的典型人物。


能与这样的人物平生交会,宁非黄永玉先生之奇遇乎?还有一个非凡人物沈从文,竟是黄永玉的表叔,这缘分可就老深老深了。


沈从文是现代著名作家、历史文物研究家,上世纪20年代就蜚声文坛,与徐志摩、周作人、鲁迅等齐名。


作为表侄的黄永玉得天独厚,受益非浅,他后来在《太阳下的风景》、《这一些忧郁的碎片》里把表叔写得那样深刻生动,不是没有根源的。


他尤其对表叔的《长河》喜欢之极:

“我让《长河》深深地吸引住的是从文表叔文体中酝酿着新的变革。他写小说不再光是为了有教养的外省人和文字、文体行家甚至他聪明的学生了。我发现这是他与故乡父老子弟秉烛夜谈的第一本知心的书,一个重要的开端。”


从这层关系上说,天下谁读沈从文,也不及黄永玉能入到骨子里。至于黄永玉一生所做奇事如版画《阿诗玛》,水墨画《猫头鹰》,工艺设计作品首轮生肖猴票和酒鬼酒瓶等,皆非“鬼才”不能为。


林鹏先生大半辈子蜗居山西太原,巧遇当今大名家的机率当然不如黄先生高,若说与古名人相遇相交,则奇遇连连,如梦如幻,试说两例,只怕你为之倾倒。


奇遇傅山《丹枫阁记》真迹。

纪念傅山先生诞辰400周年那一年,有人推出一套《傅山书法全集》,内中录有“辽博本”(即辽宁省博物馆藏本)的《丹枫阁记》。


《丹枫阁记》是傅山书法精品中的精品,代表作中的代表作。海内外众多方家将其与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相提并论,呼为“天下第三行书”。


然而,林鹏先生看过这套《傅山书法全集》以后,断定所收《丹枫阁记》乃膺品也,而民国二十三年即193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傅青主征君墨迹》中的《丹枫阁记》,才是出自傅青主之手的真迹。


此语一出,搅动书林,论辩蜂起。林鹏先生多年精心研读傅山先贤,自然包括他的代表作《霜红龛集》和书法精品《丹枫阁记》,持论自有凭借。


林先生说:把两件影印品放在一起比比吧,看不出它们的精神面貌大不相同吗?“大相径庭,简直有天渊之别”!


他除了简略重申从内在精神层面宏观把握真伪艺术品的根本区别之外,着重对膺品的“五大破绽”一一作了剖示。


虽则如此,林鹏先生心里也一直敲着小鼓,为什么呢?他说:我没有见过辽博的藏品,“商务本”也是印刷品,只是根据印刷品说话,这是很危险的。


你说某件是假的,你就有责任把真的拿出来。我怎么能拿出来呢?所以心中一直不踏实。如今真迹在哪里,毫无影响,也许早已毁坏,或者流失海外,也未可知。


林先生的这心结,一定感动了先贤傅山。傅山说:我给你个惊喜吧!


有一天,一位很老很老的老翁,在老儿子的搀扶下,摸进省城太原林鹏家。说明来意之后,林鹏先生首先惊呆了,以为在作梦。你道来者为谁?《丹枫阁记》真迹收藏家也!


他不愿透露姓名,却是山右名门之后。他当面亲口说明以下事实和情况:


原收藏者戴氏或为抵债,将此真迹传入我家,300年来未出昭余一步;

60多年前,上海商务印书馆为真迹拍照时,我就在场。事后对方给我一幅同原作一般大的照片,我也带来了;

8年前山西古籍出版社推出单行本《丹枫阁记》,内附林君您大作《读〈清傅山书丹枫阁记〉》。我展读反复,思忖有年,又多方探问您的来历人品,这才送货识家,做此人生无憾之事也;

拜托林君您再著高文,并望能在真迹后面题写跋语,为《丹枫阁记》真迹正名祛邪,以告慰傅、戴先贤在天之灵,以矫正视听为后世学人树榜样。在下耄耋之人何所求?有此,死亦瞑目矣。


林鹏先生自是感动莫名,再三致谢,只对题跋一事坚辞不受,说我不敢佛头着粪。您老送我一份真迹复印品,让我为真迹拍照,已然喜出望外,何敢再行掠美。而著文一节,我责无旁贷。


这一奇遇,笔者也讶异,曾写专文《真迹》,发表在《名作欣赏》。


现在来说另一奇事有一件稀世珍宝,堪称国宝。它于公元437年问世之后不久,即在人世间消失踪影,将近1500年以后,又突然现身,惊鸿一瞥,转眼又一次突然消失,等到三现身时,近70年光阴又过去了,似乎在专门与世人开玩笑。这就是东巡碑,习惯呼为御射碑。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千古东巡碑,忽然就出现在林鹏家的院子里,老家南管头村的林家故宅大院里,虽说还是一半残碑(另一半也已探明,也在南管头)还不是全碑,但这份得天独厚的造化,已然远在幸运儿徐鸿宝之上,因为后者不过是见过此碑并拓了20份拓片而已,何曾真正拥有?


就说这20份拓片,70多年后的现在也仅仅存世4份,而林鹏先生居然运气绵长,又极幸运地购得其中一份,并写出一篇《寻访御射碑记》,以志永远。


你说说,他与这通国宝御射碑是怎样的一种奇缘呢?



黄、林俩老头奇缘奇运,还表现在哪儿呢?最有意思的,都拥有一种童话般的爱情婚姻故事,曲折而漫长,美丽而不朽。


十八九岁时,黄永玉先生漂到了江西一个小艺术馆里工作。在这儿,他碰到了广东姑娘张梅溪,就被完全吸引住了。


可人家的父亲是位将军,家道富裕,名声显赫,门当户对的追求者多的是,自己连个像样的工作都没有,怎么追?


青年黄永玉这就显示出奇智奇才了,居然决定吹奏小号表达爱情。每当意中人出现时,他就在对面楼上吹小号,吹呀吹,吹呀吹,终于打动了少女的芳心。


他俩相爱的事很快传到将军的耳朵里,表示坚决反对,家人也没有一个同意的,跟一个流浪汉谈恋爱成何体统?能有什么好结果?黄永玉先生丧气透了,负气离开伤心地,再漂到赣州一家报馆工作。


这天,他忽然接到张梅溪的电话,说自己已经从家里跑出来了,现在就在赣州。


黄永玉先生惊喜得有点不敢相信,马上借了一辆自行车,直奔意中人,根本不想天已经黑了,一气狂奔,晚上10点多才到达目的地。


不便夜里相见,他找了个鸡毛小店住下来,没有被子,跳蚤又多,主要是太兴奋了,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接自己的新娘。他的一副狼狈相,让张梅溪笑得直流眼泪。一对情侣,异地欢会,那一种火爆情愫如何说得,两人相约从此永不分离!就这样,他们很快就在一家小旅馆举行了婚礼。


这一段前情“艳史”,后来黄先生在《雅人乐话》一书中有过记载。


1953年2月,黄永玉先生听从表叔沈从文先生的劝告,与妻子张梅溪抱着7个月大的儿子黑蛮,从香港来到北京,在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科任教。


张梅溪极富爱心,和自己的先生一起饲养了一大堆动物。据有人计算:有狗、猫头鹰、火鸡、猴子、狗熊、小梅花鹿等等。


当他们一家子带着这些动物住进美院宿舍大杂院时,让许多人感到非常意外,他们夫妻俩是怎样应付这一大家的生活呢?


但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黄永玉先生创作了轰动中国画坛的木刻杰作《春潮》、《阿诗玛》等。同时,又开始学习国画,画梅,画荷花,尤其笔下的荷花,在形态、色彩、风韵上独具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充实而安静的日子极为短暂。黄家夫妇跟全国老百姓一样,。黄永玉先生出于湘西人的倔强天性,更出于一个读书人的良知与坚守,历次运动饱受磨难,并且连累妻儿老小,全家遭罪。


,因为写了《罐斋杂技》一文,,,攻击“”,几乎天天批斗他。


,黄永玉先生更是没跑了。就因为在北京饭店画了一只猫头鹰,不但遭批,而且很快被关进了“牛棚”。全家被赶进一间狭小的房子,光线很差。张梅溪的身体本来就弱,加上这一打击就病倒了。


黄永玉心急如焚,在“牛棚”中写下长诗《老婆呀,不要哭》,在诗中重温青春之诺,说我们仍然是“一百年不变”!


后来还有更热烈的情话情诗呢:“我们相爱已经10万年。”“不是说人生百年结为一世夫妻吗?10万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


又在一幅画上题诗曰:“嫁与老夫只一好,凡有好画留下来。他年翻开箱底看,取为儿孙剪新鞋。打油诗一首,梅溪老伴一笑”。哈哈,俨然蜜月中的年轻夫妇。


有一段“画窗户”的惊世佳话。说是黄永玉夫妇劫后余生再回北京,分到一处“黑屋子”,就是一所除门之外,整幢房子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若是关了门,房间里昼夜一样黑。


梅溪老妻正发愁间,老夫黄永玉却一边笑,一边拿出一张白纸贴在墙上,在上面挥笔作画,顷刻间成一扇极为逼真的窗户,跟真的一样,整个房间也顿时明亮起来,就像阳光洒满房间。


据说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住了,接着是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在夫人张梅溪女士眼里,其夫君黄永玉是一只可爱的“小黄牛”,一条“无愁河的浪荡汉子”。


有人这样赞美说:“婚后半个多世纪以来,张梅溪默默地伴随着黄永玉,漂泊中有她的身影,成就中有她的祈福,患难中有她的分担。”


他们二人共同谱写了一曲世纪恋歌。


林鹏先生的情爱故事相对低调,但美妙童话的含金量足达9999。


前推半个多世纪,在炮火连天、生死难卜的朝鲜战场上,发生过一桩很难载入战史的另类故事。


春天里的一天,在开城前线195师师部,杨政委跟自己属下宣传队的小姑娘李忠葆谈话,内容很简单,。


此前,他已把3个这样的小姑娘给“介绍”出去了,、、老革命,没有一个丫头不服从组织分配的。“小李子,怎么样?”


:这位名叫李忠葆的安徽合肥小姑娘,红着脸但很坚定地宣布说:,我有男朋友了。”


杨政委大跌眼镜:“什么,你有男朋友了?你竟敢无视军纪,私自谈恋爱?说,他是谁?”

李忠葆说:“林鹏,军报的林鹏。”


杨政委:“啊,林鹏!你知道不知道,他已经犯了严重错误,打成“思想老虎”,撤销军报主编职务,一撸到底,如今就是一个吃大灶的新兵蛋子,要再加上非法恋爱这一条,他这辈子算完了!你可要好好考虑清楚。”


到最后,一直没能考虑清楚的不是李忠葆,而是这位杨政委:怎么回事,革命的分配原则不灵了?军中纪律不管用了?高干夫人的荣华富贵不值钱了?他怎么也想不通,李忠葆怎么就这么“死心眼”?


晚年林鹏先生回忆道:“就在我受到处分后,忽然收到一封信,没有署名,说一些鼓励的话,你什么都别怕,走自己的路,要相信自己什么的。


我没有回信。后来又来了一封,我就回了一封,也没有署名,那时不敢署名,一旦查出来是非法恋爱,要受大处分的。……后来,才知道她是李忠葆,我们之前是见过一面的。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简直活不下去的时候,找到了最理想的妻子,我觉得值。”


这真是疯狂的爱情,爱情的疯狂!人们不禁要问:这个军中小女子哪来这么大的胆子?你这点不入俗流的精神追求,感情至上的非凡天性,不计后果的叛逆精神,都有何凭借呀姑娘?


你别说,这个李忠葆倒是有点来头。那个彪炳史册的李合淝李鸿章,是李忠葆的祖上人物。


李忠葆是李鸿章的本家侄孙女。他们是合肥大李家一脉相传的前人与后人。作为合肥李的一支,李忠葆这一支的堂号叫垂玉堂。


曾祖父李道珩做过大清大名府经历,育有三子。长子早夭;次子李乃堂,字少庵,也就是李忠葆的祖父;三子以字行,曰李少白。祖父少庵早年追随李鸿章做事,在淮军王占元部理过文案,后出任河南辉县知县,再转北洋政府任职,落户天津。


他育有三子一女:长子李广钊,与是南开中学同班同学,留美回国后,曾任《思潮》主编,是新中国外交部第一任司长之一,后来与荷兰人合资开发秦皇岛,调入汇丰银行任职,;二子李广元;三子李广淇,也就是李忠葆的父亲,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系,娶武清才女荆煦芬为妻。就是忠葆的母亲,有才到什么程度,老年时尚能熟背《左传》不差。


李忠葆是长女,以下有弟妹五人曰忠柏、忠玉、忠诚、忠林、忠骅,加上堂兄妹,这忠字辈有十四位之多,大都受过高等教育,学有所成,多在海内外从事文化艺术、医疗卫生等领域的职业,有的是业内著名人物。以上种种,也许就是年轻姑娘李忠葆的家族凭借、遗传凭借和文化凭借?


李忠玉女士曾用一种十分赞赏的口吻对笔者说:“我姐夫给我姐治过一方印曰‘不琢’,我记得清。”她姐夫就是林鹏先生。


据笔者所知,林先生一生为夫人李忠葆治印绝不止这么一方,但“不琢”之印,我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在《蒙斋印话》中寻它不见,莫非深藏在治印者心里?


李忠葆气质高贵,才貌双全,能文善画,一笔好字柔中带刚,颇有大丈夫派头。她杜绝豪门之宠,放弃自我发展,无怨无悔地投身于林鹏怀抱,在患难中开始了平凡而漫长的夫妻生活。


她从1954年元旦与林鹏先生结婚,到2007年8月逝世,漫漫人生路,一秉初衷,艰难厮守,相夫教子,含辛茹苦,忍辱负重,遮风挡雨,顶天立地,始终与一生多灾多难的丈夫相濡以沫,风雨同行,甘苦与共,忠贞不二。


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林鹏是我一生的金不换!”她的临终遗愿是:“葬我于他们张家(林鹏本姓张)的祖坟!”


原二炮司令李旭阁夫人耿素墨女士(这对夫妇都是林鹏夫妇的战友)为笔者回忆逝者说:

“1994年,我去太原出差,在林鹏家住了一晚。多少年没能见面了,忠葆跟我躺在床上,一气谈了6个钟头,几乎一夜没睡,说来说去,总离不了她的林鹏。


虽然口中抱怨着,我跟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轻松过,他就没有一次运动能躲过去,在家就是看书写文章,累了就窝在那里睡觉……气死我了!可我听得出来,实际上她一点不生气,是在夸他的林鹏呢。”


说到与老战友李忠葆的临终相聚,耿女士立即红了眼圈:“看到当年那么美丽、勇敢、坚韧、有灵气的忠葆病成这个样子,我忽然觉得林鹏太对不起她了,大男子主义!忠葆都这样了,你还在太原忙什么《咸阳宫》的线装版!我说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把他叫来。忠葆不让,还是替林鹏说话,他刚回去没几天,有正经事,是我催他走的。我逗她说,你这辈子跟上他担惊受怕,吃苦遭罪,就一点不后悔?忠葆一笑说,大姐,林鹏是我这辈子的金不换!……”


关于“金不换”的说法,忠葆妹妹忠玉也同样告诉过笔者。


她说:“我姐临死前对我说,她离了林鹏就不行,崇拜他,佩服他,耿直,好学,有才……我在他面前永远富有少女情怀。我这辈子对任何问题的看法,都是从林鹏那儿来的,都证明是正确的。我再生林鹏的气,一看他熬夜写的文章就没气了。我跟上他这一辈子是活得不轻松,很累,很累,很累,他就像个顽皮的孩子,我得时时为他操心,哈,我这辈子就培养了个林鹏,我很知足了。


……有一阵子,我姐夫回了太原。我姐病中想的不行,念叨一阵,哭一阵,盼他来北京。我就悄悄给我姐夫打电话,说你快点给我姐打个电话吧,她又哭了。我姐夫的电话来了,我姐又训他。我说你不是想他吗,怎么又训他?我姐笑了,说,我就是想训他。我又说,你这辈子跟上我姐夫感到特幸福吧?我姐又笑了,说,他就是个金不换!”


对于李忠葆,知妻莫若夫,当然还是林鹏先生最知心。他心雄天下,壮怀激烈,却也儿女情长,柔肠百结,有时感情脆弱得像小孩子。


有一次与笔者长谈,关于妻子说了下面一大段话:“我下乡那会儿,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一月就那50元钱工资,也真难为她了。可她不在乎这个,她说,你每天得给我写一封信回来。我笑了,说这怎么可能。她说,那就一星期一封吧,但不能短了,越长越好,我掂着沉甸甸的才行。那会儿她都30多岁了,还这样。我就给她写了不少的信,把我在农村看到的情况,我发表的意见,都写给她。她把我的每封信都钉起来,厚厚的三大本,整整齐齐的,码起来一大摞。”


他们的女儿林曼对笔者说:“他们恩爱一辈子,志趣相投啊。别以为我爸就知道看书写文章,他可会洗毛衣呢,我家的贵重衣服都归我爸洗;还会做饭,尤其烙饼烙得好;其实他很会疼我妈,可细心啦。


当然,要说对家庭的付出,我妈妈更辛苦。说她辛苦,最主要还在对我爸的感情上,她一生为感情所累,感情太专一了真累。我懂事后就劝我妈妈,你要‘我’字当头,不要老以我爸为中心,为转移。可她根本做不到。有一次,老俩口发生了一点小磕碰,我们乘机劝她住在了另一所房子里。嘿,才一眨眼功夫,她又打电话给我爸,说做下什么好饭了,快过来吃吧;又说这附近有家什么饭馆,饭菜有特色,快过来吃一次吧。我爸这就打的过去,就像啥事也没有发生过。”


林曼接着讲:“1995年,我妈妈检查出患了癌症,我爸难过死了,常常坐在那儿发呆。手术做得很成功,我妈妈身体恢复得很好。我爸这才缓过神来。


9年后的2004年,病灶复发,去北京301医院动了第二次手术。我爸本不迷信,可他听别人说,明年是我妈妈的本命年,是个坎儿,就又心事重重起来。


我妈妈动完手术,就住进我二哥在北京的兰堡宅子里休养,一住就是2年。我爸哪里受得了,他们就没有这么长时间分别过,便将要读要用的书全拉进北京,日夜守着我妈妈。


后来为出一本书回太原呆了才一个月多点,我妈妈又受不了了,又想让我爸赶快回北京。我妈妈去世以后,别提我爸多痛苦了。”


丧妻之痛,几乎让林鹏先生整个精神崩溃了,好多天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迷迷瞪瞪的老是发呆,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啊。


2008年秋天,听说林鹏先生还守在南管头,守在林夫人身边,笔者赶过去住了几天。其间,在李和平先生(他是林鹏先生的乡村弟子)的陪同下,笔者去北台墓地祭拜了仙逝者。


南管头的张家祖坟,变换过好几个地方,最早在松树沟,再到沙地,再到旱池塘,再到如今的北台墓地。狼山下,徐水边,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张家祖坟不像灵魂归处,倒像是养育新生命的绿色摇篮。我仿佛听见一位合肥女孩儿在悄声私语曰:林鹏,我亲爱的,让我安静地歇会儿吧,然后陪你再离开这儿,我们一起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这次在南管头,笔者有幸看到林鹏先生为亡妻写的一篇祭文《李夫人传》,全文如下:


夫人姓李氏,名忠葆。合肥李氏之诸孙女也。


一九三三年旧历八月十一日生于天津,二零零七年旧历七月十二日逝于北京,享年七十有五。


父亲李广淇随其九叔李少白在陇海铁路供职,后病归于天津。夫人随外公就读于兰州中学,一九四九年八月兰州解放。夫人参加解放军,在一九五师宣传队任宣传员。随军进军宁夏,第二年入朝作战。


在战壕中作宣传鼓动,获军功章一枚,为此天津市柳州路二十三号门前悬挂着“人民功臣”光荣牌。


部队一九五三年秋回国,同林鹏结婚(林鹏原名张德臣,河北易县南管头人)。。


一九五八年随林鹏一起专业山西,夫人在太原市科委任干事,后在太原日报任编辑。


一九七零年随夫携子至霍县插队落户。一九七三年调回,在山西省经委计划处工作,一九九三年离休。


夫人生二男一女,长子林原,次子林明,女林曼。有二孙、二孙女、一外孙、一外孙女。


夫人遗体遵嘱葬于狼牙山镇南管头张氏祖坟。


今以夫人平日积蓄购缩版影印之四库全书一部,存南管头宅中,以光传统,以利后学,此夫人之遗泽也。

林鹏记并书


内容清简疏朗痛切,读后让人默然肃然哀然。


林鹏先生强忍着老泪不落,说:“我还想重写一下。”


许多人说,绝世之恋和美满婚姻只存在于传说与想像之中。不对!现实生活中就有,我们眼前就有,黄、张之恋,林、李之恋,恩爱一生,性命相许,金石之盟,正是活脱脱的两例。


一个多钟头过去了,笔者还沉浸在对黄、林俩老头的默默比较中,对面的画像却结束了。


笔者不无得意地想:黄先生呀,你画的是林鹏,可笔者画的是你们俩,你们这两个已然成为传说的老老头!



余韵



深秋,天已见短。分别的时辰到了。


方才画像中,笔者不止一次地听到黄永玉先生对林鹏先生说:以后,咱们见面一次,我就为你画像一次。


话说得轻松活泼,就像一个小男孩对邻家一个小男孩说:明天你还来玩,哈。

邻家小男孩则说:我妈喊我呢,我走呀……


面对这样两个赤子童心的老小孩,笔者再次偷笑之余,却有一种沧桑酸楚涌上心头。


你们用去大半个世纪的岁月,这才初会于耄耋之年,下次再见何时?你们不过是“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古剑亮且直,奈何为浮萍?韩愈《答张彻》,感慨越千年啊!


可是,若要问:心会呢?神交呢?“今日乐相乐,别后莫相忘。”“君子交有义,不必常相从”……从此以后,便是因了种种原由很难再聚,可对于黄永玉和林鹏两位老先生而言,神交心会知多久?

情定三生勿相忘!


这就足够足够了!

 

周宗奇2015年12月9日草于太原学洒脱斋



作者简介

周宗奇,1943年生于古都西安,原籍山西临猗,。


1975年后历任《山西文学》杂志小说编辑、编辑部副主任、副主编、主编,文学创作一级。山西省作家协会理事、常务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驻会专业作家。


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82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风尘烈女》,长篇历史纪实小说《清代文字狱纪实》、《盬盐传——一种古老资源的当代文化解读》,长篇传记小说《真伪人生》、《忧乐天下——范仲淹传》,中短篇小说集《无声的细流》,短篇小说《一把火》,长篇纪实小说《三个红色殉道者》等二十多部。


短篇小说《新麦》获赵树理文学一等奖,中篇小说《清凉的沙水河》、《黄金心》分获山西省中篇小说一等奖、中国作协与中国煤炭部乌金奖一等奖。



五一

五一汾河湾游学正在火热报名中!!

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报名咨询

详细情况请点击↓↓↓

老家大巴课堂五一开“驶”。目标:汾河湾。报名从速!


本文编辑:虫子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