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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想留在北京”的他们:有人咬咬牙,有人松口气

  • 发布时间:2020-11-09 22:01:36

文、图 / 童涵莉 恨水 丰兄


△大兴南大红门,一家服装厂准备迁往湖北,工人正在装车


有人带着小孩露宿在街头,有人拎着大包小包找到新住处,更多的背影匆匆消失在火车站和汽车站——北京“11.18”大火后,一场拆违大腾退,打乱无数异乡人的节奏。


开网店的安徽人王成,租到了新房子和新办公室,他打算把存货运回老家,以后异地发货。


因为突然停电,湖北人赵桂芳开的棉被作坊乱七八糟,10多床被子还没完工,她想给客户一个交待,“不能就这么走了”。

 

离预产期还有1个多月的杨瑞也收到搬离通知。但她还没法回老家,因为肚子里的孩子受不起火车的颠簸。幸运的是,陌生人帮她找到新房子,并预付了接下来4个月的大部分房租。

 

回老家还是留下?一对河南夫妻发生分歧。“北京服装业发达,在北京干这行最挣钱 ”,是妻子留下的理由,而丈夫则为女儿上学的事犯愁。

 

他们是一群“还想留在北京”的人。有的还在咬牙寻觅,有的已经找到落脚地,暂时松了一口气。


△日升公寓,一尊关羽塑像被遗落在楼道角落


“你必须到大城市”


时间:11月26日

地点:大兴南大红门公寓


王成拖着一只电脑椅下楼梯,五只轮子一级级重重摔在台阶上。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搬家。去年年底,王成还住在朝阳区黑桥村的一座公寓。同样因为整治,公寓、办公室、仓库同时遭遇拆迁,“挣的钱基本都贴在搬仓库上了,搬一次就要四、五万元,而且这中间还没法工作,影响大半个月。”

 

王成今年23岁,老家在安徽阜阳,在合肥的一所普通高校读过一年书,后来“不想上了”,辍学出来。先是去了上海,在亲戚开的工厂做过管理,干的不太顺心,去年5月,他来到北京,和朋友合伙开网店卖灯具。

 

大约半年前,王成搬到这里。而现在,房间差不多清空了,跟刚搬来时差不多。双人床上,裸露的席梦思还有一层薄膜,灶台也是干净的。

 

王成的房间有独立卫生间,月租700元,押一付一。公寓还住着许多工人,他们在公寓旁的3家服装厂打工,一般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尽管房间距离很近,王成和邻居们并不熟,通常他下班回来,工人还没回公寓,等他上班的时候,这些人又都走光了。

 

11月25日,王成还在租来的办公室上班,突然接到房东打来的电话:“贴封条了,回来搬东西!”王成赶紧跑回去。


自从11月18日聚福缘公寓发生大火,新建村一带的公寓已经停电六、七天。王成问过几个住在附近的工友,许多人打算直接回老家。王成找过房东,对方不愿退暖气费和这个月剩下的房租,他懒得再纠缠。

 

在瀛海镇的一个小区,王成租了新房子,房租和朋友平摊下来每月1900元,是现在的两倍多。“大火之前房租是3300,现在已经涨到了3800,”他补充道,“这还不算什么,再晚一点就找不到房子住了。”

 

那天晚上,王成住到了朝阳区的一家宾馆。西红门附近已经无宾馆可住,“大宾馆都满房,小宾馆都像公寓一样被封了。”看到有一家人带着小孩露宿在街头,他忍不住吐槽:“你说整治一下就行了是吧。”

 

这次搬迁后,王成仍决定留在北京,“我也喜欢呆在老家,但是那边做电商的人不好招。你必须到大城市,要不然美编、运营都招不到人。”

 

这一次,他决定把存货都运回安徽阜阳老家,以后异地发货。他还在一处写字楼租下了新的办公室,“应该可以安稳地过了,受够了这种搬来搬去的生活。”


△大兴区新建村的一条街道,腾退搬迁留下的遍地垃圾


“不能就这么走了”


时间:11月26日

地点:大兴南大红门公寓


54岁的赵桂芳手上拿着我们打印出来的餐馆招工信息,上下看了几个来回,眉头深锁起来。她拿着纸的手一摊,有点无奈地说:“我俩只会弹棉花啊。”

 

11.18大火后,北京加速拆违清退工作,部分餐饮企业发起互助行动,提供大量招工信息。贴子在微信朋友圈广泛传播,点击10万+。可惜,像赵桂芳一样,互助行动的帮助对象,绝大多数并没有看到贴子。

 

赵桂芳担心自己去餐馆干不好,也担心自己和丈夫年龄太大了,到了店里给人添麻烦,她觉得“那些手脚麻利的年轻人,可能更适合这些工作”。

 

赵桂芳夫妇住在南大红门公寓。天气清冷,公寓门口,工人们从厂房内往出搬东西,堆满门口停着的两辆卡车,因为“老板要回湖北了,再不回来了”。

 

被两层厂房圈起来的空地上,散落着各色的布料边角料,其中一间厂房的门敞开着,里面几乎搬空,只剩下一些机器和面料零星散在角落。

 

大门旁就是工人住的一排平房,几只洗过还没来得及收的袜子,搭在铁丝拦网上。今天要同老板一起回湖北的小李,最后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他“嘭”地拉上门,转了两圈钥匙。

 

赵桂芳拎着一只塑料桶往工厂大门外走,厚重的黑色棉鞋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

 

赵桂芳和丈夫是过来帮着收拾装车的,他们不是厂里的工人,但跟工人们都住在南大红门公寓,送走这些工人,这里就剩下他们两口子。

 

他们是湖北随州人,为了供家里的三个孩子上学,10年前来北京打工,因为“家里的地少,赚不到钱”。

 

起初,他们生活在西四环。2010年前后,赵桂芳和丈夫来到南大红门,租了一间房,开了一家棉被加工作坊,“一年房租两万,电费要一块六”,没钱雇佣其他工人,一台机器就两个人忙活。

 

前两年,儿女们陆续参加工作,赵桂芳觉得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她盼着3个孩子成家,各自都能有个依靠,到那时,她和丈夫就能回家歇一歇了。这种盼头,支撑着她和丈夫日复一日坚守在这间小作坊里。

 

11月19日,南大红门公寓突然停电。赵桂芳和丈夫从其他工人那里听说西红门发生火灾,心头一颤。紧接着,清退通知陆续张贴出来,附近的公寓被陆续贴上封条,直到26日,公寓仍未恢复供电。

 

连服装厂的老板都要搬回湖北,“人家的生意做的大”,她明白过来,这回是非走不可了。

 

因为突然停电,机器没法工作,作坊里堆了一地的棉花没法收拾。她和丈夫住在路边的门房里,每天去远处的饭店里吃碗面裹腹,手机也能带过去充电。

 

过去每到年关,她和丈夫总是揣着钱高高兴兴回家过年。今年,他们打算收拾收拾,提前回老家,因为“元旦小儿子娶媳妇儿”。老家的三个儿女,对父母这些天的遭遇一无所知,赵桂芳不想让孩子们知道。

 

作坊里还乱七八糟的,夫妻俩只能干着急,“这活儿没有电干不了”。

 

赵桂芳想留在北京。她还想再等等,“等着来电,把店里的棉花赶工赶出来”。客户送来加工的10多床被子还没完工,得有个交待,“不能就这么走了”。

 

看着服装厂的卡车开上大路,赵桂芳跟在后面走了几步。刘海被冷风给吹凌乱了,几缕白发从她的马尾辫里滋了出来。


△赵桂芳看着工人搬东西装车


“要回你自己一个人回”


时间:11月26日

地点:大兴青云店镇小铺头村

 

青云店镇,小铺头村的一间公寓,收拾行李的人已经不多。大部分的租户在新建村发生火灾后的头几天就已陆续搬走了。一位本地村民说,今天(26日)是村里搬迁的最后一天,下午4点半,是政府给的最后的时限。

 

河南人陈浩准备搬去2公里远的服装厂,打算暂住在厂里的宿舍。和其他租户比,他算是幸运的,好歹有地方落脚。

 

住在厂里不是长久之计,陈浩说,现在先在厂里缓几天,看能不能租到合适的房子,实在不行,就只好回老家。

 

听到丈夫要回老家的说辞,在一旁收拾东西的妻子王娜忍不住插话:“要回你自己一个人回,回去咱们干什么?”

 

陈浩和王娜来京十多年,一直在服装厂上班,“孩子上学方便,离我们上班的地方近”,每月700元钱,夫妻俩一直很满意租住在这里。

 

妻子王娜是做服装设计的,收入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元。在她看来,北京是中国服装业最发达的地方,在北京干这行最赚钱。他们用打工十多年积攒下的钱,在河北廊坊买了一套房。

 

王娜想继续留在北京,不管自己能不能租到合适的房子,她都会一直在北京干下去。对她而言,回老家无法想象,“干什么都没有着落,以后的生活该怎么继续。”

 

而对于陈浩来说,北京已经待不下去。没有安定的住处,女儿不能继续在北京上学,再待下去,还不如回家,回家虽然挣的少,但至少会“活的比较有尊严”。 

 

小铺头村,800多米外,同样干服装业的王林,也在搬家。与陈浩不同,王林这次是彻底的要离开北京,回老家湖北宜昌,对于未来,他一片茫然。

 

王林所在的服装厂,有60多名员工,他是一名车间管理员。现在,所有员工都在忙着收拾行李,门口的东风牌大卡车上装满了员工的行李,准备开往宜昌的新厂子。员工宿舍已经被贴封条,今天是有关方面给的最后一天时间。

 

王林说,公司老板为了将所有员工的行李运走,找了3辆大卡车。一辆车跑一趟3万元,光是拉行李,3辆车就花费9万元。其他员工,则自己买票回家。

 

“其它损失是没发估算的,”王林说,这个时间段正是服装行业生产的黄金时间,一年就靠这个时间赚钱,突然停产,公司损失巨大,员工们都替老板感到不平。“不给任何准备的时间,直接就断水断电,即使是搬家也要有电,不能黑灯瞎火的搬吧!”王林的同事刘念说。

 

11月25日晚上,王林和刘念差点露宿街头,宿舍大楼的门被锁了,员工都进不去,“有钱的人去找宾馆,有朋友的人去找朋友那儿睡,没有办法的人只能睡大街了。”最后,他们找到一个老乡那里,挤了一晚。


王林的话里夹杂愤怒和失望:“再也不会来了,从此北京只会在我的记忆里。”天冷,他默默点上一根烟,继续收拾行李。


△南大红门公寓的一个房间,带不走的鱼缸和金鱼


“习惯北京的生活了”


时间:11月27日

地点:通州武夷公寓

 

通州台湖镇,对于住在武夷公寓的景明和汪玉来说,这次搬家太突然,老夫妇和两个儿子刚搬到武夷公寓还不到一个月。

 

60多年来,两人离开山西的老家一路漂泊,先在广州打工多年,后来又来到北京待了12年。整整15年,他们没回过山西。

 

在北京的12年里,搬家已是家常便饭。出租屋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景明在给一家通州的一个小区当保安,两个儿子在海淀区一家工厂上班,汪玉平时在家,负责给一家人做饭。一家人都在努力,想过得更安定。

 

接到26日要搬走的消息后,4个人都出去找房子租,费了好大劲,才在60公里外的海淀区找到一个农村大院。搬过去的话,房租开支从原来一个月850元变成了四千多元。

 

“不管政策怎么变,我们只能听从政府的安排,不搬不行啊,住的不踏实,”汪玉说。这次雇车搬家,花费1400元,原来用的顺手的许多家伙式儿,因为装不下,只能扔了。汪玉舍不得扔,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嘴里不断地念叨:“这件东西我要带走。”

 

一家人收入刚刚能够维持在北京的生活。两个儿子又都没有成家,在加上搬家花费不少钱,汪玉愁的睡不下觉。

 

但是不管有多难,景玉夫妇都想留在北京。12年的北漂,他们早已“习惯北京的生活了”。问到有没有想过回山西老家?景明和汪玉给出了很坚定的回复:不回。他们甚至想着,争取帮孩子买房,定居在北京。


同在武夷公寓里,还住着卖菜的陈玉莲。中午10点,陈玉莲家里光线很暗,亮着灯,早上吃过的剩饭还散摆在桌子上,是一碟胡萝卜腌菜,捡来的冰箱里头塞着几袋馒头,插线板使用多年布满黄色的污渍。


两天前的晚上,他听到一位租户和街边的黑衣人说话。


“停电吗?”

“停啊,今晚12点不停,晚上三点也会停。”

 

这一周,陈玉莲最大怕的就是断水断电。21日,搬离通知贴在家门上开始,她时不时听别人讲起哪里又撵人了,哪里又砸东西逼着走的,总之她很怕。


一周之内,将近一半的租户离开了这座公寓,陈玉莲家的蔬菜摊难以为继,摊位前清冷了许多。


自5年前从山东老家来到北京,61岁的她和老伴,以及儿子儿媳都住在武夷公寓,39岁的儿子和儿媳就住对门儿。算计着26日断水断电那天,陈玉莲一家想尽了办法出售蔬菜“不赚一分钱,只要不烂在家里就行。”她紧急联系了在北京的一位亲戚,打算把菜拉到那边去卖,据亲戚说,那片不撵人。


26日晚,陈玉莲的儿子回到家发现家里还有电,兴冲冲从对门跑过来说:“哎,妈,这儿还没停电,要是停了电,咱要饭都找不着门儿了。”27日早上,他又像往常一样,早上4点出门拉货,因为车是山东牌照,他不得不早些出发避开路查,出发的时候去了父母房间,衣服还没整理好,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早些天,陈玉莲和丈夫就已经把重要的东西收进行李箱,其他地方租金太贵,老人觉得该回老家,但是对儿子放心不下,不好,“喝一口酒就跟死了一样”。


原先通知的断电时间之前,陈玉莲晚上听着对面公寓一辆一辆大货车开进公寓,装满东西又离去,心里盘算着找下一个落脚点。


在得知这一带确实没有停电之后,陈玉莲松了一口气,再问起今后打算,陈玉莲说,现在不愁,能住一天是一天。


△武夷公寓,正在搬家的租户


“肚子里的孩子受不了颠簸”


时间:11月27日

地点:大兴区枣园


杨瑞形容这几天就像做了一场跌宕起伏的梦,生活从高处跌落又升上来。

 

杨瑞一家三口原来住在大兴海子角的一处群租公寓。11月23日,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月零一周,杨瑞收到搬离通知,不得不马上从正租住的公寓搬离。还没从慌张劲儿中缓过来,她就拉上丈夫开始找房子。她不敢回老家,毕竟,肚子里的孩子受不起火车颠簸

 

他们的房间是这栋3层公寓里最便宜的,杨瑞找到这里的时候只剩下这间了,不到18平米房间位于一层,是没有窗户的套间,“屋里全是黑的”,但带独立卫生间,还有厨房可用。一个月七百的房租。杨瑞已经满足,她期望的就是一家人在属于他们的房间里,一同迎接新的生命的到来。

 

23日,房东突然贴出了通告,让大家自行找房,此前杨瑞还抱着侥幸心理,认为搬走的可能性不大。需要搬走的人太多了, “住了有上千人吧”,连续几天,都是人来人往的混乱景象。杨瑞的预想一下子被打乱了,生活随着搬家人来人往的脚步陷入了混乱和无措。

 

24日,杨瑞一家三口开始找房,“走不了路,回到家肚子坠着疼”。往往房子还没来得及看,中介就打来电话通知有人已经交了定金。

 

丈夫只能不停地安慰她说“实在不行就回老家呗”。杨瑞不想回老家,她17岁就来了北京,至今已有十个年头,父母和姐姐都在北京打工。她满意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从事销售工作给她带来了很多好朋友。

 

她只能在心里憋着自己的难过劲儿,偷偷哭了不知道几次。她知道,她急需安顿好把孩子生下来,回不回去,是以后需要慢慢讨论的事情。

 

在找到新住处以前,杨瑞还问儿子又又:“我们要搬家了没地儿住了,怎么办呢?”孩子轻松地说:“那就住大马路上呗”。杨瑞听了,摸着孩子的头苦笑。

 

转机出现在微信群的一条消息。

 

24日,杨瑞的同事群里有人发布了志愿者提供帮助的信息,杨瑞犹豫不决,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愿意帮助她一大家子折腾。杨瑞的母亲甚至专门打电话说:“你把孩子给我看好了,别让人把小孩偷走了。”连杨瑞自己也没抱太大希望。但她还是试探的给其中的志愿者发了条信息。


 △志愿者提供的帮助,让杨瑞“感觉像做梦”


当晚十点志愿者就到了杨瑞的家,帮她收拾东西。第二天,志愿者便联系杨瑞看房。搬离通知贴出来的第三天在志愿者的帮助下杨瑞一家住进了枣园的一处小区的两居室里。搬进新家的第一晚,杨瑞整晚没睡着,“感觉像做梦一样”,生活一下子又从低处升起来了。志愿者为杨瑞承担了4个月房租的70%,接下来的四个月杨瑞只需要承担每月1300元左右的房租。

  

房间被杨瑞收拾的干净规整,40几平的小屋看着舒适而温馨。

 

杨瑞的爸爸到现在还将信将疑,“哪儿会有这么好的事呢,你得多幸运啊”。

 

这几天杨瑞经历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收到来自陌生人的帮助,第一次连续失眠几夜睡不着。说,自己是这些天正在搬家的人中,最幸运的那一个。 “人家才见一面就帮你这么大的忙,”丈夫反复说,“等孩子生下来,生活稳定了,到时候把钱都还给人家”。


杨瑞计划孩子满百天的时候,带着他当面去跟帮助她的人道谢,然后再好好考虑接下来的生活。现在,她在静静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杨瑞现在只想静静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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