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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联大那些事(下) ——汪曾祺忆昆明(之二)

  • 发布时间:2020-10-24 18:45:54

 

平津沦陷,

云南与结缘,

汪曾祺也由此

与昆明结缘。

 

他说,

大部分同学

是来寻找真理,

寻找智慧的。 
至于
我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

接受影响最深,

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作家,

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

 

汪老

对母校的深情,

尽在文字里行间。

往事依依

读来仿佛就在眼前,

令人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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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月初要在这里开一次“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简称“国民月会”。把图书馆大门关上,钉了两面交叉的党国旗,便是会场。所谓月会,就是由学校的负责人讲一通话。讲的次数最多的是梅贻琦他当时是主持日常校务的校长(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


梅贻琦

 

梅先生相貌清癯,人很严肃,但讲话有时很幽默。有一个时期昆明闹霍乱,梅先生告诫学生不要在外面乱吃,说:“有同学说‘我在外面乱吃了好多次,也没有得一次霍乱’,同学们!这种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东
,是教室区。土墙,铁皮屋顶(涂了绿漆)。下起雨来,铁皮屋顶被雨点打得乒乒乓乓地响,让人想起王禹偁的《黄岗竹楼记》。 

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边有一块平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设计可能还是从美国传来的,我在爱荷华—耶鲁都看见过。这种椅子的好处是不固定
可以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任意搬来搬去。吴宓(雨僧先生讲《红楼梦》,一看下面有女生还站着,就放下手杖,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于是一些男同学就也赶紧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宝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吴先生才开始讲。 

站在大师群里的吴宓


这样的陋室之中,却培养了很多优秀的人才。 

,校友从各地纷纷返校。一位从国外赶回来的老同学(是个男生),迈进大门就跪在地下放声大哭。 

前几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旧址(现在是云南师范大学)看了看,全都变了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东北角还保存了一间铁皮屋顶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 

 


4.不 衫 不 履 

 

,但似乎又有一种比较一致的风格。 

女生的衣着是比较整洁的。有的有几件华贵的衣服,那是少数军阀商人的小姐。但是她们也只是参加Party时才穿,上课时不会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红的毛衣。低年级的女生爱穿“工裤”,——劳动布的长裤,上面有两条很宽的带子,白色或浅花的衬衫。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学生流行的服装,这种风气被贝满等校的女生带到昆明来了。 


男同学原来有些西装革履,裤线笔直的,也有穿麂皮夹克的,后来就日渐少了,绝大多数是蓝布衫,长裤。几年下来,衣服破旧,就想各种办法“弥补”,如贴一张橡皮膏之类。有人裤子破了洞,不会补,也无针线,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结了一个疙瘩。这样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残破了。先生有一个时期穿了一件一个亲戚送给他的灰色夹袍,式样早就过时,领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深蓝氆氇的一口钟(大概就是彝族察尔瓦)披在身上,远看有点像一个侠客。有一个女生从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舍去,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人,她听到后面有梯里突鲁的脚步声,以为是坏人追了上来,很紧张。回头一看,是化学教授曾昭伦。他穿了一双空前(露着脚趾)绝后鞋(后跟烂了,提不起来,只能趿着),因此发出此梯里突鲁的声音。 


,却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学问,真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种精神,人天可感。 

当时“下海”的,也有。有的学生跑仰光、腊戌,趸卖“玻璃丝袜”、“旁氏口红”;有一个华侨同学在南屏街开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馆,那是极少数。 

 

5.采 薇

 

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两个钱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带来的盘缠尚未用尽,有些同学和家乡邮汇尚通,不时可以得到接济,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处吃馆子。汽锅鸡、过桥米线、新亚饭店的过油肘子、东月楼的锅贴乌鱼、映时春的油淋鸡、小西门马家牛肉馆的牛肉、厚德福的铁锅蛋、松鹤楼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馆)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一个遍。

 

老昆明街头的小吃摊


钱逐渐用完了,吃不了大馆子,就只能到米线店里吃米线、饵块。当时米线的浇头很多,有闷鸡(其实只是酱油煮的小方块瘦肉不是鸡)(其实是焖肉帽子——wei读)、爨肉(即肉末、音川云南人不知道为什么爱写这样一个笔画繁多的怪字)(其实应是汆肉,不是肉末而是猪脊肉,切得极薄,滚烫的汤一烫即熟。——wei读)、鳝鱼、叶子(油炸肉皮煮软,有的地方叫“响皮”,有的地方叫“假鱼肚”)。米线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馋,辣加咸”。如果不吃辣,进门就得跟堂倌说:“免红!” 

昆明小吃猪血(旺子)米线


到连吃米线、饵块的钱也没有的时候,便只有老老实实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饭是“八宝饭”,通红的糙米,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尔有一碗回锅肉、炒猪血(云南谓之“旺子”),常备的菜是盐水煮芸豆,还有一种叫“魔芋豆腐”,为紫灰色的,烂糊糊的淡而无味的奇怪东西。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告诫同学:饭后不可张嘴——恐怕飞出只鸟来! 

昆明街头小吃烧饵块


一九四四年,我在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了两个学期。,没有固定经费,薪水很少,到后来连一点极少的薪水也发不出来,校长(也是同学)只能设法弄一点米来,让教员能吃上饭。菜,对不起,想不出办法。学校周围有很多野菜,我们就吃野菜。校工老鲁是我们的技术指导。老鲁是山东人,,照他说,可吃的野菜简直太多了,但我们吃得最多的是野苋菜(比园种的家苋菜味浓)、灰菜(云南叫做
灰蓧菜,“”字见于《庄子》,是个很古的字),还有一种样子像一根鸡毛掸子的扫帚苗。野菜吃得我们真有些面有菜色了。 

野生灰蓧菜


炒魔芋豆腐


有一个时期附近小山下柏树林里飞来很多硬壳昆虫,黑色,形状略似金龟子,老鲁说这叫豆壳虫,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了一点花椒盐,就起酒来。在他的示范下,我们也爆了一盘,闭着眼睛尝了尝,果然好吃。有点像盐爆虾,而且有一股柏树叶的清香,——这种昆虫只吃柏树叶,别的树叶不吃。于是我们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饭的荤菜。这玩意多得很,一会儿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油炸“豆壳虫”(其实昆明人叫“铁豆虫”)


要写一写我在昆明吃过的东西,可以写一大本,撮其大要写了一首打油诗。
怕读者看不明白,汪先生加了一些注解诗曰: 

重升肆里陶杯绿,
汪曾祺先生注: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谓之“玫瑰重升”,似乎有点玫瑰香气。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绿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两。) 
饵块摊来炭火红。 
(饵块分两种,都是米面蒸熟了的。一种状如小枕头,可做汤饵块、炒饵块。一种是椭圆的饼,犹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发泡,一面用竹片涂了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合而食之,谓之“烧饵块”。) 
正义路边养正气,

(汽锅鸡以正义路牌楼旁一家最好。这家无字号,只有一块匾,上书大字:“培养正气”,昆明人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今天去培养一下正气。”) 

小西门外试撩青。 

(小西门马家牛肉极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汤片”……有的名称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领肝”(牛肚)。最特别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头可不是撩青草的么但非懂行人觉得这很费解。“撩青”很好吃。) 
人间至味干巴菌, 
(昆明菌子种类甚多,如“鸡枞”,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在白蚁窝上长“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时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须加大量的蒜,否则会昏倒。有个女同学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头菌”,菌盖青绿,菌丝白色,味较清雅。味道最为隽永深长,不可名状的是干巴菌。这东西中吃不中看,颜色紫赭,不成模样,简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夹杂了一些松毛、杂草。可是收拾干净了撕成蟹腿状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兴顿涨,饭量猛开。这真是人间至味!) 
世上馋人大学生。 
尚有灰堪漫吃, 
更循柏叶捉昆虫。 

青头菌


牛肝菌


干巴菌


鸡枞


“培养正气”的汽锅鸡


6.一 束 光 阴 付 苦 茶 

 

昆明的大学生(男生)不坐茶馆的大概没有。不可一日无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难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称为“茶仙”。茶仙大抵有两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陆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馆里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巾、洗脸盆就放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上茶馆。另一派是流动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爱到处溜,腿累了就走进一家茶馆,坐下喝一气茶。全市的茶馆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馆,并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厕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至被尿憋死。 

老昆明的茶馆


关于喝茶,我写过一篇《泡茶馆》,已经发表过,写得相当详细,不再重复,有诗为证: 

水厄囊空亦可赊, 
(我们和凤翥街几家茶馆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账,甚至可以向老板借钱去看电影。) 
枯肠三碗嗑葵花。 
(茶馆常有女孩子来卖炒葵花子,绕桌轻唤:“瓜子瓜,瓜子瓜。”)
昆明七载成何事? 

一束光阴付苦茶。 

 

7.水 流 云 在 

 

,我们对云南、对昆明也很有感情。我们为云南做了一些什么事,留下一点什么? 

,比如地质系师生完成了《云南矿产普查报告》,生物系师生写出了《中国植物志·云南卷》的长编初稿,其他还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比较明显的、普遍的影响是在教育方面。,连先生都在中学教过国文,这对昆明中学生学业成绩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
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写于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 

本文选自汪曾祺散文《七载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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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文章作者:汪曾祺

本期歌曲图片:选自网络,特此致谢

编播制作:晓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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