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津沦陷,
云南与结缘,
汪曾祺也由此
与昆明结缘。
他说,
大部分同学
是来寻找真理,
寻找智慧的。
至于我
我寻找什么?
寻找潇洒吧。
但是我生活得最久,
接受影响最深,
使我成为这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作家,
不是另一种作家的地方,
。
汪老,
对母校的深情,
尽在文中字里行间。
往事依依
读来仿佛就在眼前,
令人神往。
欢迎收听本期wei读:
详细内容,请点击下面绿色光标收听:
收听提示:
每月月初要在这里开一次“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简称“国民月会”。把图书馆大门关上,钉了两面交叉的党国旗,便是会场。所谓月会,就是由学校的负责人讲一通话。讲的次数最多的是梅贻琦,他当时是主持日常校务的校长(北大校长蒋梦麟、南开校长张伯苓)。
梅贻琦
梅先生相貌清癯,人很严肃,但讲话有时很幽默。有一个时期昆明闹霍乱,梅先生告诫学生不要在外面乱吃,说:“有同学说‘我在外面乱吃了好多次,也没有得一次霍乱’,同学们!这种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
更东边,是教室区。土墙,铁皮屋顶(涂了绿漆)。下起雨来,铁皮屋顶被雨点打得乒乒乓乓地响,让人想起王禹偁的《黄岗竹楼记》。
这些教室方向不同,大小不一,里面放了一些一边有一块平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的木椅,都是本色,不漆油漆。木椅的设计可能还是从美国传来的,我在爱荷华—耶鲁都看见过。这种椅子的好处是不固定,可以从这个教室到那个教室任意搬来搬去。吴宓(雨僧)先生讲《红楼梦》,一看下面有女生还站着,就放下手杖,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于是一些男同学就也赶紧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到宝姐姐、林妹妹都坐下了,吴先生才开始讲。
站在大师群里的吴宓
这样的陋室之中,却培养了很多优秀的人才。
,校友从各地纷纷返校。一位从国外赶回来的老同学(是个男生),迈进大门就跪在地下放声大哭。
前几年我重回昆明,到新校舍旧址(现在是云南师范大学)看了看,全都变了样,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东北角还保存了一间铁皮屋顶的教室,也岌岌可危了。
4.不 衫 不 履
,但似乎又有一种比较一致的风格。
女生的衣着是比较整洁的。有的有几件华贵的衣服,那是少数军阀商人的小姐。但是她们也只是参加Party时才穿,上课时不会穿得花里胡哨的。一般女生都是一身阴丹士林旗袍,上身套一件红的毛衣。低年级的女生爱穿“工裤”,——劳动布的长裤,上面有两条很宽的带子,白色或浅花的衬衫。这大概本是北京的女中学生流行的服装,这种风气被贝满等校的女生带到昆明来了。
男同学原来有些西装革履,裤线笔直的,也有穿麂皮夹克的,后来就日渐少了,绝大多数是蓝布衫,长裤。几年下来,衣服破旧,就想各种办法“弥补”,如贴一张橡皮膏之类。有人裤子破了洞,不会补,也无针线,就找一根麻筋,把破洞结了一个疙瘩。这样的疙瘩名士不止一人。
教授的衣服也多残破了。先生有一个时期穿了一件一个亲戚送给他的灰色夹袍,式样早就过时,领子很高,袖子很窄。朱自清先生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深蓝氆氇的一口钟(大概就是彝族察尔瓦)披在身上,远看有点像一个侠客。有一个女生从南院(女生宿舍)到新校舍去,天已经黑了,路上没有人,她听到后面有梯里突鲁的脚步声,以为是坏人追了上来,很紧张。回头一看,是化学教授曾昭伦。他穿了一双空前(露着脚趾)绝后鞋(后跟烂了,提不起来,只能趿着),因此发出此梯里突鲁的声音。
,却每天孜孜不倦地做学问,真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种精神,人天可感。
当时“下海”的,也有。有的学生跑仰光、腊戌,趸卖“玻璃丝袜”、“旁氏口红”;有一个华侨同学在南屏街开了一家很大的咖啡馆,那是极少数。
5.采 薇
大学生大都爱吃,食欲很旺,有两个钱都吃掉了。
初到昆明,带来的盘缠尚未用尽,有些同学和家乡邮汇尚通,不时可以得到接济,一到星期天就出去到处吃馆子。汽锅鸡、过桥米线、新亚饭店的过油肘子、东月楼的锅贴乌鱼、映时春的油淋鸡、小西门马家牛肉馆的牛肉、厚德福的铁锅蛋、松鹤楼的腐乳肉、“三六九”(一家上海面馆)的大排骨面,全都吃了一个遍。
老昆明街头的小吃摊
钱逐渐用完了,吃不了大馆子,就只能到米线店里吃米线、饵块。当时米线的浇头很多,有闷鸡(其实只是酱油煮的小方块瘦肉,不是鸡)(其实是焖肉帽子——wei读)、爨肉(即肉末、音川,云南人不知道为什么爱写这样一个笔画繁多的怪字)(其实应是汆肉,不是肉末而是猪脊肉,切得极薄,滚烫的汤一烫即熟。——wei读)、鳝鱼、叶子(油炸肉皮煮软,有的地方叫“响皮”,有的地方叫“假鱼肚”)。米线上桌,都加很多辣椒,——“要解馋,辣加咸”。如果不吃辣,进门就得跟堂倌说:“免红!”
昆明小吃猪血(旺子)米线
到连吃米线、饵块的钱也没有的时候,便只有老老实实到新校舍吃大食堂的“伙食”。饭是“八宝饭”,通红的糙米,里面有砂子、木屑、老鼠屎。菜,偶尔有一碗回锅肉、炒猪血(云南谓之“旺子”),常备的菜是盐水煮芸豆,还有一种叫“魔芋豆腐”,为紫灰色的,烂糊糊的淡而无味的奇怪东西。有一位姓郑的同学告诫同学:饭后不可张嘴——恐怕飞出只鸟来!
昆明街头小吃烧饵块
一九四四年,我在黄土坡一个中学教了两个学期。,没有固定经费,薪水很少,到后来连一点极少的薪水也发不出来,校长(也是同学)只能设法弄一点米来,让教员能吃上饭。菜,对不起,想不出办法。学校周围有很多野菜,我们就吃野菜。校工老鲁是我们的技术指导。老鲁是山东人,,照他说,可吃的野菜简直太多了,但我们吃得最多的是野苋菜(比园种的家苋菜味浓)、灰菜(云南叫做灰蓧菜,“蓧”字见于《庄子》,是个很古的字),还有一种样子像一根鸡毛掸子的扫帚苗。野菜吃得我们真有些面有菜色了。
野生灰蓧菜
炒魔芋豆腐
有一个时期附近小山下柏树林里飞来很多硬壳昆虫,黑色,形状略似金龟子,老鲁说这叫豆壳虫,是可以吃的,好吃!他捉了一些,撕去硬翅,在锅里干爆了,撒了一点花椒盐,就起酒来。在他的示范下,我们也爆了一盘,闭着眼睛尝了尝,果然好吃。有点像盐爆虾,而且有一股柏树叶的清香,——这种昆虫只吃柏树叶,别的树叶不吃。于是我们有了就酒的酒菜和下饭的荤菜。这玩意多得很,一会儿的工夫就能捉一大瓶。
油炸“豆壳虫”(其实昆明人叫“铁豆虫”)
要写一写我在昆明吃过的东西,可以写一大本,撮其大要写了一首打油诗。(怕读者看不明白,汪先生加了一些注解)诗曰:
重升肆里陶杯绿,
(汪曾祺先生注:昆明的白酒分市酒和升酒。市酒是普通白酒,升酒大概是用市酒再蒸一次,谓之“玫瑰重升”,似乎有点玫瑰香气。昆明酒店都是盛在绿陶的小碗里,一碗可盛二小两。)
饵块摊来炭火红。
(饵块分两种,都是米面蒸熟了的。一种状如小枕头,可做汤饵块、炒饵块。一种是椭圆的饼,犹如鞋底,在炭火上烤得发泡,一面用竹片涂了芝麻酱、花生酱、甜酱油、油辣子,对合而食之,谓之“烧饵块”。)
正义路边养正气,
(汽锅鸡以正义路牌楼旁一家最好。这家无字号,只有一块匾,上书大字:“培养正气”,昆明人想吃汽锅鸡,就说:“我们今天去培养一下正气。”)
小西门外试撩青。
(小西门马家牛肉极好。牛肉是蒸或煮熟的,不炒菜,分部位如“冷片”、“汤片”……有的名称很奇怪。如大筋(牛鞭)、“领肝”(牛肚)。最特别的是“撩青”(牛舌,牛的舌头可不是撩青草的么?但非懂行人觉得这很费解。“撩青”很好吃。)
人间至味干巴菌,
(昆明菌子种类甚多,如“鸡枞”,这是菌之王,但至今我还不知道为什么只在白蚁窝上长“牛肝菌”(色如牛肝,生时熟后都像牛肝,有小毒,不可多吃,且须加大量的蒜,否则会昏倒。有个女同学吃多了牛肝菌,竟至休克)。“青头菌”,菌盖青绿,菌丝白色,味较清雅。味道最为隽永深长,不可名状的是干巴菌。这东西中吃不中看,颜色紫赭,不成模样,简直像一堆牛屎,里面又夹杂了一些松毛、杂草。可是收拾干净了撕成蟹腿状的小片,加青辣椒同炒,一箸入口,酒兴顿涨,饭量猛开。这真是人间至味!)
世上馋人大学生。
尚有灰蓧堪漫吃,
更循柏叶捉昆虫。
青头菌
牛肝菌
干巴菌
鸡枞
“培养正气”的汽锅鸡
6.一 束 光 阴 付 苦 茶
昆明的大学生(男生)不坐茶馆的大概没有。不可一日无此君,有人一天不喝茶就难受。有人一天喝到晚,可称为“茶仙”。茶仙大抵有两派。一派是固定茶座。有一位姓陆的研究生,每天在一家茶馆里喝三遍茶,早,午,晚。他的牙刷、毛巾、洗脸盆就放这家茶馆里,一起来就上茶馆。另一派是流动茶客,有一姓朱的,也是研究生,他爱到处溜,腿累了就走进一家茶馆,坐下喝一气茶。全市的茶馆他都喝遍了。他不但熟悉每一家茶馆,并且知道附近哪是公共厕所,喝足了茶可以小便,不至被尿憋死。
老昆明的茶馆
关于喝茶,我写过一篇《泡茶馆》,已经发表过,写得相当详细,不再重复,有诗为证:
水厄囊空亦可赊,
(我们和凤翥街几家茶馆很熟,不但喝茶,吃芙蓉糕可以欠账,甚至可以向老板借钱去看电影。)
枯肠三碗嗑葵花。
(茶馆常有女孩子来卖炒葵花子,绕桌轻唤:“瓜子瓜,瓜子瓜。”)
昆明七载成何事?
一束光阴付苦茶。
7.水 流 云 在
,我们对云南、对昆明也很有感情。我们为云南做了一些什么事,留下一点什么?
,比如地质系师生完成了《云南矿产普查报告》,生物系师生写出了《中国植物志·云南卷》的长编初稿,其他还有多少科研成果,我不大知道,我不是搞科研的。
比较明显的、普遍的影响是在教育方面。,连先生都在中学教过国文,这对昆明中学生学业成绩的提高,是有很大作用的。
更重要的是使昆明学生接受了民主思想,呼吸到独立思考,学术自由的空气,使他们为学为人都比较开放,比较新鲜活泼。这是精神方面的东西,是抽象的,是一种气质,一种格调,难于确指,但是这种影响确实存在。如云如水,水流云在。
写于一九九四年二月十五日
(本文选自汪曾祺散文《七载云烟》)
这里是晓wei的声音杂志:把文字读给你听
点击标题下方的“wei读”或以上二维码
欢迎关注《wei读》
本期文章作者:汪曾祺
本期歌曲图片:选自网络,特此致谢
编播制作:晓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