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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人(上)

  • 发布时间:2020-11-27 02:02:06


她剃了一个男子的头发。

面孔黄里泛红,脸颊红得尤其厉害,像是一个害羞的中年妇人。

她默默地做完了所有的家事,麻利极了。她跟我说:“我受不了慢腾腾地做事,还不如打我一顿呢!”

她经常发愁地、埋怨地跟我说:“公司的人太坏了,越来越坏。白天必须在公司坐班,没事也要在那里坐着。他们不许我们喝水,多添一次水,都会挨骂。”

她是河南人。

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一个已经上高中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她和我说起她的丈夫。“我的老公是个律师。”她神秘地和我说。“他考了十年了,是自考,全靠自己。今年才考上,现在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不赚什么钱。这件事,我不和他们说,我一个人都没有说。他们会瞧不起我:老公是律师,你还做小时工?”

她给我留了一个电话,我抄写在墙壁上。下一次她来的时候,忧愁地说:“公司不许我们给客户留电话。要是其他人看见了怎么办?”她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名字从墙壁上刮去了。

四月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粉刷了一遍。所有的名字和电话变得雪白、柔和、模糊。过去的生活从一层白浆的粉饰下面隐隐透露出来。只有她的名字,是一个小小的白坑。

她叫郑白凡。

 



她穿着一件深棕色的大羽绒服,一年之中,有六个月。

那件羽绒服太大了,将她从头到脚都包裹起来。这么大是必要的,因为她总是站在街角上。

她守着一个水果摊。那是周围最丰盛的一个水果摊。摊子很大,顶部垂下黑纱,遮蔽阳光。事实上,细小的阳光还是会从缝隙间洒下,所以她是黑的,黑红色的,像一枚过早成熟的水果。

她总是在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像一枚水果。

那个水果摊是她的家。水果的后面,纸箱子堆积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铺盖。到了寒冷的冬天夜晚,他们将整个水果摊子密密麻麻地封起来,怕水果冻坏了。她就睡在水果的中心。

我问她冷吗?她说不冷。

也许那些水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呼吸。

水果的呼吸是甜而暖的吗?

水果摊的老板说,她是他的妹妹。但是我看不出他们有任何血缘的关系。

夏天的夜晚,水果摊会吊起一盏小小的灯泡,亮汪汪的,像一枚发光的水果。

她是水果摊的灵魂,她占领着街角这个交通要道,她的嬉笑怒骂让水果们生机勃勃,她同时应付四五个客人但谁也不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这些,是她走了以后我才察觉到的。

她看到男人都喊帅哥。看到帅哥她眉开眼笑。我们家的一个帅哥,是她最喜欢的帅哥,所以总能从她那里买到最便宜的水果。有一天,她用力拍打了帅哥的头,帅哥发怒了,更加用力地拍打了她的头。帅哥说:“她是什么东西?一个卖水果的,居然敢拍老子的头?”

帅哥觉得很委屈。

她从此不再对我们笑了。

她只有十七岁,她叫王佳瑶。

 


他们是三个广西人。

一个个矮小、黝黑,有特别亮特别大的眼睛。他们不是兄弟,但是看起来很像兄弟。一样的本分,一样的局促,还有一样的沉默。

他们卖桂林米粉。

中午的时候,一堆一堆的油麦菜堆积在桌子上。他们像割草一样把菜收进厨房。

他们做很好吃的鱼丸、牛肉丸和虾丸。紧实、弹牙。铺满细碎的酸豆角。也卖牛肚和鸭腿。

我每次都点牛腩牛丸牛肚粉,这个是我发明的“三宝粉”。我说:“你们可以发明一个‘三宝粉’呀!写在纸上,贴在墙上,大家都可以来点。”

其中一个兄弟懒洋洋地去取了纸和笔来,觉得很新鲜。他们都笑了。

三个兄弟常常轮流来我们家送外卖。

临走前,这些个外乡人,会带来他们外乡的习惯。

他会说:“请慢用。”




他喊我老乡。其实,到头来我都不记得他是哪里的人。

江浙一带的人吧,矮小,穿白衬衫,黑色西裤,黑色皮鞋。油光光的西装头,三七开。他有一种谦卑的姿态,是阴性的,女性的,但是在这份谦卑中,又带着一份对生活的自得和自足,是阳性的,经营的。

他每天坐在那家足疗店的门口,像一个国王。足疗店里的女人,好像是他的后宫。他像一家之主,在庭院里踱步。

他的手艺很好。手力中有一种温柔,黏黏乎乎,像一层色情的薄膜。他去倒水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跛的。

也因此,他哀怨地跟我说,对象不好找。

他絮絮叨叨地说很多话,主要是关于中医养生,比如你是不是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算命一样,笃定的,神秘的口吻。

我回答他说,其实都很好。

年底的时候,足疗店的生意到了顶峰。他说,他请来了六个做足疗的小姐,全都忙不过来。他准备二十四小时营业。有一次,他喜滋滋地跟我说,他和其中一个女孩搞了对象,女孩肚子大了,他们要结婚。

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生活有一整套计划,包括近期的和长远的。每一个晚上,躺下之后,他会在黑暗中悄悄地核实,自己已经实现了多少。

来年金融危机发威,足疗店关了门。有一天我回家,在门上看见一张纸条,写着:我们搬家了,到某小区某号某室。这是我们的电话。电话下面,画着一个单薄的笑脸。

这个电话很快就打不通了。

倒是他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说:“老乡,你还要减肥吗?我可以上门给你做按摩,没有效果不要钱。”

他给过我一个养生减肥的秘方:一半芡实一半淮山,磨成粉末,熬成粥喝。先补气,再减肥。

我在中药店买了半斤芡实,半斤淮山。灰白白切片,紫黑色的小豆子,至今还搁在碗柜的上头。

 



她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

我曾经想用自己天真的乐观,去焐暖那颗悲伤的小心脏。

我们生活了一段时间。

我发现,其实,是她用她坚定的悲观,在支撑我那不坚定的悲观。

悲观主义者是这个世界强大的那一部分。

 


大爷开车快得像炮弹。

熬得瘦干干的,头发几乎全白了,一口大黄板牙。我以为他总得快七十了吧?别人说,他其实不到六十。

因为总是在楼下趴活,我叫他黑车大爷。周围开黑车的,管他叫阿非,因为他非典期间进过医院。“没事,其实我就是感冒,在里面好着呢,打了一个月的牌,有人管饭!”大爷说。

大爷和那些开黑车的不一样。趴活的时候,车门打开着,他坐在那儿看报纸,喝茶叶。闲着也透着一股精神头儿,时刻准备着,那么一个职业范儿。

黑车司机,尤其是家边的黑车司机,喜欢和人拉扯家常。每次路过,会喊你的名字,问你:“吃了没?去哪儿呢?”时间长了,不好意思不坐他的车。大爷不来这一套。坐他的车,和他说话,人情很练达,看事很透彻。你和他唠,他就和你唠,无话就无话,一个酷酷的职业范儿。

大爷开了一辈子的出租。生物钟完全是“出租司机”牌的。他每天早上五点钟在楼下趴活,十点钟回家吃饭,睡一个午觉,十二点再出来,满街人都盹着了,他眼睛炯炯的,等活。

大爷性子急。他说,干出租的时候,他不爱趴活,爱扫活。满街的开,眼睛瞄着。扫,是一动;趴,是一静。一静不如一动,他说。

没人知道大爷干活为啥这么拼命。他有一个闺女,在北京饭店干服务员,生了一对双胞胎,都办去了国外。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我想,也许只能有一个原因:

因为大爷的生物钟是“出租司机”牌的。




大勇留着平头,有一双很大的手。他似乎不知道该拿这双大手怎么办。很多时候,那双手百无聊赖地空闲着,有自己的表情。

大勇的店在街尾,很小,绿色玻璃窗,两张按摩床,两张破烂的沙发。沙发上有两三本翻得像咸菜一样的杂志,都是《人之初》之类,写得很黄。

大勇的手法并不好,但是很老实,收费很低廉。漫长的一个小时,他跟我讲乡下的事,不过是山间捕鸟、捉兽、过年之类,他觉得再平常不过我却觉得新鲜好奇的事。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少年。他说,他还是个童男子。

。粉红色的小房间连绵不绝。每到晚上,整条街都是烤串。那些穿着极短的黑皮裙的女人,露出白生生肥颠颠的大腿,眼皮子亮亮的,坐在这路边吃烤串。她们嬉笑打闹,非常热闹。

一个汉子,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桶,里面是两块钱一包的花生或者毛豆。他一个晚上,不知要把这条街走多少遍。

大勇跟我说,昨晚他隔壁的店被警察查了。姑娘是外地的,连夜跑了。有一个十六岁。桥下也有做生意的,不过是老太太,一把五块钱。大勇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舍得花钱,就为了十五分钟呢?

大勇的生意不是特别好。

很多时候,他的手,像要抓住什么,又不知道要抓住什么,像要去摸什么,又不知该摸什么。于是还是空空地张开着。

他的店门口有一棵树。

一想到大勇,就会想到那棵树,和一整街的骚女人。

大勇啊,你现在还是童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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